那道背影仿佛亘古便立于此地,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带着一种决绝的死寂。
玄色斗篷下,长笛横陈,月光勾勒出笛身上凤凰泣血的纹路,刺痛了苏晚音的眼。
凤娘。
这个在东宫深处二十年未吐一言,只以笛声与冷宫怨魂为伴的哑姑,竟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这绝境雪原。
她不是来追杀,而是来等待。
苏晚音心念电转,迅速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对身旁的老杜头递去一个隐蔽的眼色。
老杜头与她主仆多年,默契早已深入骨髓,他无声地点点头,魁梧的身躯如狸猫般悄然没入旁侧的密林,借着夜色与树影绕向那背影的后方。
“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苏晚音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扶着几乎冻僵的小石头,引着众人走向不远处一座破败的土地庙。
那座庙宇早已荒废,神像倾颓,蛛网遍结,却正好能抵挡彻骨的寒风。
他们刚生起一堆小小的篝火,老杜头的身影便鬼魅般地从庙后闪了进来,他手上沾着新鲜的泥土,对苏晚音比划了几个手势。
——庙后有新土,下面埋着东西。
苏晚音心中一凛,立刻带人赶了过去。
拨开积雪与冻土,一口沉重的铁箱赫然出现在眼前。
箱子没有上锁,打开的瞬间,一股陈腐的纸张气味扑面而来。
箱内,是数十卷码放整齐的泛黄账册,封面皆用朱砂印着四个大字——“东宫采买录”。
苏晚音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颤抖着手拿起一卷,飞快翻阅。
这些全是二十年前,太子妃掌管东宫时的采买记录,事无巨细,清晰可辨。
她一卷卷地翻找,指尖终于在一张夹页上停住。
那是一张御批原件的拓本!
上面的批红字迹娟秀中透着一股锋利的风骨,与当年构陷苏家那封“艳曲祸乱朝纲”的密诏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而落款日期,赫然是苏家满门被抄斩的前三日。
更让她通体冰凉的,是账册背面,以一排细如蚊蝇的蝇头小楷记录的一笔交易——
“付苏家班银三百两,换‘伶籍除名’文书,苏氏主母拒。”
寥寥数语,却如一道惊雷在苏晚音脑中炸开!
她瞬间明白了。
当年,有人想用钱买通母亲,让她脱离伶籍,从而让苏家班群龙无首,再寻机吞并。
母亲一生傲骨,将梨园声名视作生命,又岂会为三百两银子折腰?
正是这次拒绝,为苏家招来了灭顶之灾!
苏晚音捏着那张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中血气翻涌,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原来所谓的“艳曲祸乱朝纲”,不过是一个欲加之罪的借口!
真正的死因,是母亲的清高与不屈!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恨意,目光再次投向庙门外。
那个叫凤娘的女人,她与这一切,究竟是何关系?
一个周密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苏晚音将小石头叫到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小石头虽胆小,但对苏晚音已是绝对信任,他用力点了点头,换上一身破烂的衣衫,脸上抹了些灰土,踉踉跄跄地朝着土地庙跑去,活脱脱一个在雪山中迷途的樵童。
“救命……救命啊……有没有人……”
他刚跑到庙门口,那扇破旧的庙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凤娘依旧是一身素衣,静静地站在门内。
她看着满脸惊惶的小石头,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波澜,但目光却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转身,从庙内简陋的瓦罐里,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递了过去。
小石头依计接过,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姜汤入腹,暖意瞬间驱散了寒气。
然而,不过片刻,他便浑身发起抖来,脸色涨得通红,额头滚烫,竟是突发了高烧。
“……付苏家班银三百两……换‘伶籍除名’文书……苏氏主母拒……”
高烧之下,小石头开始胡言乱语。
他那过目不忘的本领在情绪激动时会失控,昨夜所见的账册内容,竟被他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凤娘听着那稚嫩的童音念出那段尘封的往事,持碗的手猛地一颤。
“哐当!”
瓷碗坠地,碎裂成无数片,滚烫的姜汤溅了她一手,她却仿佛毫无所觉。
她死死地盯着呓语中的小石头,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封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极致的震惊与痛苦。
当晚,月上中天。
凤娘独自一人立于庙前空地,从怀中取出一管骨笛,凑到唇边。
悠远而悲凉的笛声响起,穿透风雪,回荡在寂静的山谷。
躲在暗处的苏晚音听到这支曲子,浑身一震,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忆伶歌》!
这是苏家班祖传的祭师之曲,唯有苏家最亲近的血脉,或是……最无情的叛徒,才有资格触碰!
而这支曲子,正是母亲手把手教她的第一支曲!
够了。一切都已明了。
苏晚音拭去泪水,不再躲藏。
她回到藏身处,解开行囊,取出一片早已洗净、珍藏多年的戏服残片。
那是母亲的遗物,上面还残留着早已干涸的血迹。
她没有上妆,只以清水洗面,素面朝天,换上那片残破的衣衫,一步步走入月光之下。
凤娘的笛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月下那个身影。
苏晚音没有看她,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地,盈盈下拜,然后缓缓起身,水袖轻扬,唱起了那出她演过无数遍,却从未如此刻般心碎的《别母》。
她的嗓音清冽,带着一丝雪夜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泣出的血。
当唱至那句“……儿若死,魂归来,犹向慈颜叩三拜”时,凤娘再也支撑不住。
她猛地冲出庙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要抵挡那穿心利刃般的唱腔。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眼角竟渗出两行鲜红的血泪!
苏晚音停下吟唱,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声音轻得仿佛一碰即碎,却又字字诛心:
“我知道你不哑。你只是不敢说。”
“因为你签下的那一笔批红——是你替主子代笔,还是……你自己就是主子?”
凤娘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倾倒。
她死死地盯着苏晚音,眼中是悔恨、是痛苦、是解脱,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
她缓缓抬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尖锐的银簪,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划破自己的左手掌心。
鲜血汩汩涌出。
她蹲下身,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洁白的雪地上,颤抖着写下了两个字:
赎罪。
原来,凤娘本名云知意,是先帝最不受宠的庶妹。
因母族获罪,她自幼被贬为婢,藏身于东宫尚仪局,凭借一手精妙的书画音律苟活。
当年,她常替不耐烦文书的太子妃批阅各地呈上的伶人奏折。
苏家出事前,心狠手辣的二皇子寻到她,以她母族仅存的亲人性命为要挟,逼迫她用“朱砂掺金粉”的秘法伪造皇后笔迹,写下了那道构陷苏家的伪圣谕。
事后,她悔恨欲绝,自毁声带,终生缄口。
她每月初七在冷宫外吹笛,并非祭奠什么怨魂,而是祭奠被她间接害死的苏母——她们二人,曾是年少时一同在梨园学艺的同窗知己。
这些年,她早已查知苏晚音尚在人世,便一直在暗中庇护那些流落在外的苏家班旧部,甚至这一次,黑水狱的种种线索,都是她故意留下,引苏晚音前来。
血字在雪地里渐渐凝固,触目惊心。
云知意从怀中取出另一枚完好无损的凤凰骨笛,递到苏晚音面前。
“此笛……乃前朝伶官信物……持之……可开‘天音阁’……”她用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气音,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阁中……藏有历朝历代……所有被焚毁的伶人秘档……”
“入口……只在万寿节夜……当宫中钟鼓齐鸣、百戏同奏之时……方能以双笛合鸣……启门。”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苏晚音,那眼神凄厉而决绝,仿佛在交付自己的一生。
“去吧。把那些被掩埋的声音,全都……喊出来。”
话音落下,她不再回头,转身一步步走入愈发狂暴的风雪之中,玄色的斗篷很快便与黑暗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苏晚音紧紧握着手中那两枚冰冷又滚烫的骨笛,它们一枚残破,一枚完整,正如她破碎的过往与未卜的前路。
她对着那道消失的背影,低声许诺:
“这一场戏,我替你说完。”
复仇的棋局已经布下,真相的钥匙也已到手。
归程,刻不容缓。
一行人收拾行装,连夜启程,循着夜玄宸琴音指引的方向,向京城急行。
风雪渐渐停歇,道路却愈发难行。
穿过这片雪原,便是通往京畿的官道,但在此之前,他们必须经过一片被称为“鬼哭坳”的狭长峡谷。
风在峡谷中回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如泣如诉。
苏晚音走在最前,时刻保持着警惕。
突然,她脚步一顿,侧耳倾听。
“等等。”她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老杜头和惊魂未定的小石头立刻屏住呼吸。
“晚音姐,怎么了?”小石头小声问。
苏晚-音没有回答,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侧陡峭的山壁。
风声依旧,但在这熟悉的呜咽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极有规律的……破风声。
那声音很轻,仿佛是飞鸟振翅,又仿佛是……离弦之箭。
“这风声,”她轻声自语,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刮得太整齐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