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就在全京城都以为朝廷即将顺应民意,彻查贺兰昱与二皇子党羽之时,一道晴天霹雳般的圣旨,砸向了西市梨园。
“前伶人苏氏,以妖术幻景蛊惑人心,扰乱纲纪,罪不容赦。念其曾有薄功,免其死罪,贬为乐户,即日发配北境黑水狱,永世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谕旨一出,满城哗然。
刚刚将苏晚音奉为梨园侠女的百姓们目瞪口呆,继而便是滔天的愤怒。
然而,面对高悬的皇权,所有的议论与不平,都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圈涟漪都未能激起。
晚音社被官兵查封,门上贴了巨大的封条,仿佛要将那场短暂的辉煌彻底封死。
无人知晓,这正是苏晚音与夜玄宸联手布下的,一招险之又险的“金蝉脱壳”。
临行前夜,晚音社密室的烛火,映着一张张凝重而决绝的脸。
“红姨,这是新戏《昭雪录》的排演纲要,我不在的日子,戏,不能停。”苏晚音将一叠厚厚的手稿交到红姨手中,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转身,看向夜玄宸的亲信,那人已在此等候多时。
“一切按计划行事。”
夜色深沉,她独自回到房中,心念微动,沉入“百戏空间”。
这一次,她没有去翻阅那些惊世骇俗的剧本,而是来到一处尘封的角落,那里悬浮着一卷残破的古谱——《安魂引·残谱》。
此曲并非用于表演,而是一种古老的声疗之术,专治神志涣散、魂魄不宁之症。
曲谱注解道,需以特定频率的颤音,引发听者脑内深处的海马回共振,从而唤醒被药物或音律压制的深层记忆。
这是地狱的门票,也是唯一的钥匙。
苏晚音闭上双眼,在空无一人的空间内,一遍又一遍地演练。
她没有乐器,便以心为鼓,以气为弦。
从生涩的摸索,到指尖微动便能引动周遭空气发出空谷回响般的嗡鸣,她不眠不休,整整七日。
直到出发前的最后一刻,夜玄宸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她窗外。
他递来一个玄铁小盒,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触手冰凉的面罩。
“冰蚕丝所织,水火不侵,戴上它,不仅能抵御北境寒气,更能让你的声线变得嘶哑低沉,无人能辨。”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chiffres的担忧。
苏晚音接过面罩,指尖触到那丝滑的冰凉,她抬眸,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决然的侧脸。
“我不是去送死。”她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雪花,却重如山岳,“我是去把那些被他们吹灭的灯,一盏,一盏,重新点回来。”
她进地狱,是去点灯的。
黑水狱,坐落于大燕王朝最北端的绝境之地,四面环山,终年积雪,传闻是上古凶兽被镇压的极寒之渊。
苏晚音混在衣衫褴褛的流放队伍中,抵达之时,几乎被冻僵。
刺骨的寒风如刀子般刮过,她看到狱卒们脸上那种麻木而残忍的表情,便知此地毫无人性可言。
所有女囚被剥去外衣,换上单薄的灰色囚服,编入了“音役营”。
一个年老的狱卒用鞭子指着她们,冷笑道:“你们这群贱籍,到了这儿倒还有点用。每晚戌时至子时,轮流去‘镇魂台’奏乐,压一压这黑水狱里的冤魂躁动。谁敢偷懒,就扔进‘寒窟’喂狼。”
入夜,苏晚音被带到一座高耸的石台。
台上寒风呼啸,台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分到了一支裂口的竹笛,刚一坐下,一阵诡异的童谣便从地底深处幽幽传来。
“月不圆,鼓断弦,伶人哭,骨成山……新人来,旧人埋,一曲听罢魂不还……”
那声音稚嫩又阴森,仿佛有无数孩童在黑暗中齐声吟唱。
身旁一个刚来的女囚当场吓得浑身筛糠,面色惨白。
押送她们的守卫发出不屑的冷笑:“别怕,是‘寒鸦’在唱。听过它唱满三夜还不死的,黑水狱里还没生出来呢。”
苏晚音心中一凛,她静坐于角落,屏息凝神,竟发现这童谣的旋律古怪至极,每个转音都像是精准地踩在人神智最脆弱的节点上。
她立刻在百戏空间中调出祖父的手记《声律本源》,飞速比对。
果然!这首所谓的“寒鸦谣”,竟是《安魂引》的反调!
《安魂引》是救人,《寒鸦谣》便是杀人。
长期聆听,足以让心志最坚韧的人也逐渐癫狂,神魂崩解。
好歹毒的手段!
苏晚音不动声色,悄然调整呼吸吐纳的节奏,在心中默奏《安魂引》的正调和音,用一道无形的音律屏障,将那催命的魔音隔绝心神之外。
次日,所有囚犯被赶去做苦役。苏晚音被分派去清理厨房的泔水。
当她推着沉重的木车经过灶台时,一个负责烧火的炊役,一个满脸炭灰、身形佝偻的聋哑老头,在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手里的铁勺看似无意地在锅沿上轻轻敲了三下。
咚,咚咚。
一长,两短。
苏晚音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是……苏家班后台独有的“平安”暗号!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心脏却在胸腔内狂跳。
是老杜头!
苏家班最忠心的后勤老仆,当年一把火后便下落不明,没想到竟在这里!
深夜,趁着换防的间隙,她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悄悄溜到早已空无一人的灶房。
黑暗中,她摸索到一块木炭,在冰冷的墙壁上,飞快地画出了苏家戏班那面迎风飘扬的凤凰戏牡丹大旗图案。
一道黑影从灶台后闪出,正是老杜头。
他看着墙上的图案,浑浊的老眼瞬间睁大,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张合,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下一刻,两行滚烫的泪水混着煤灰,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他猛地跪下,从最深的灶底灰烬中,颤抖着挖出一块被熏得焦黑的木片。
苏晚音接过木片,翻过来,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看清了背面用指甲抠出的四个字——“小姐快走”。
这是二十年前,苏家班后台横梁的残片。
老杜头伸出枯瘦的手,焦急地比划着:六个,六个被冤枉的老臣吏,分开关押。
每天午时,一个叫陆九章的狱主簿,会亲自带走一个去“问心”。
凡是归来的人,都变得痴痴傻傻,再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苏晚音握紧了那块尚有余温的木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俯下身,对着泣不成声的老人,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坚定地说道:“杜叔,我不走。我来,是接他们回家。”
她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每晚在“镇魂台”奏乐时,她悄悄地在那破败的笛声中,嵌入一丝微不可闻的《安魂引》起始音节,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投向黑暗的深渊。
第一夜,无事发生。
第二夜,依旧。
第三夜,就在那“寒鸦谣”唱到最诡异的段落时,台下一个黑暗的囚牢角落里,一名形容枯槁的老吏突然抬起了头,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了一丝极为短暂的清明。
就是现在!
苏晚音趁着巡逻队走远的片刻,身形如狸猫般滑到那牢房前,用唇语和轻得几不可闻的气音传递信息:“谁批红?”
——谁,是当年在最终卷宗上,用朱笔批下定罪结论的人?
那老吏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清醒,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哑……姑……”
话音未落,远处巡逻的铁靴声陡然逼近!
苏晚音身形一闪,迅速退回原位,仿佛从未动过。
归途中,她远远瞥见,黑水狱的主簿陆九章,正独自一人坐在最高处的狱台上。
他面前放着一架断了弦的古筝,他修长的手指,正一遍遍抚弄着那断弦,口中哼着一首无词的曲调。
那曲调,苍凉、孤寂,带着刺骨的霜意。
苏晚音的脚步,在雪地里猛然顿住。
是《孤雁啼霜》!
是她祖父醉后偶得,一生只传了父亲一人的绝笔之作!
这首曲子,从未外传,他怎么会?!
当夜,暴雪倾盆。
苏晚音在百戏空间内,第一次尝试激发了腕间玉佩的深层共鸣。
她以《孤雁啼霜》的旋律为引,将自己脑海中关于父亲最深刻的记忆,投射成一幕无声的光影。
光影中,苏父一身囚衣,跪在苍茫的雪地里,对着一个身披玄色斗篷的背影,嘶声疾呼:“九章!你我桃园结义,相交三载,你竟真忍心看我苏家满门,含冤赴死?!”
光影无声,却带着排山倒海的悲怆与质问。
恰在此时,陆九章巡夜至此,他猛然抬头,正好看见那道光影投射在对面高耸的狱墙之上!
“哐当!”
他手中用来示警的铜铃,应声坠地,在死寂的雪夜里发出一声刺耳的清响。
陆九章踉跄后退,一张俊朗却毫无血色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那即将消散的光影,又猛地转向风雪中那个单薄的身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怎么会知道……那晚的事?”
苏晚音立于风雪之中,缓缓摘下脸上的冰蚕丝面罩,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冷若冰霜的脸。
“因为我姓苏。”
她的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
“我来,不是为了报仇——”她迎着他震惊到极致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是为了让你,能死得像个活人。”
就在这时,远处狱塔之顶,代表有紧急密报的钟声突然急促地响起!
陆九章眼神骤变,杀机一闪而逝,藏于袖中的手腕微微一动,一抹寒光若隐若现。
但最终,他还是死死地压了下去。
他没有再看苏晚音一眼,猛地转身,披着一身风雪,大步向狱塔方向走去,只在风中留下了一句冰冷而低沉的话语。
“明日午时,带上你的药,去‘寒窟’,能换一口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