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雾散尽,殿中却弥漫起比雾气更浓重的死寂。
那半幅惊世骇俗的舆图,虽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却已化作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目击者的心底。
“妖雾现世,祸乱宫闱!”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呼,紧接着,掌管天象历法的司天监官员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陛下!此乃逆党借妖术示警,大凶之兆啊!”
龙椅上的天子脸色瞬间阴沉如水,方才因舞姿而起的半分欣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帝王最深沉的忌惮与震怒。
“封锁含光殿!”他猛地一拍龙案,声若寒冰,“彻查所有与水幕机关相关之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禁军如潮水般涌入,冰冷的甲胄撞击声打破了方才的艺术幻境,将一切拉回残酷的现实。
苏晚音被两名内侍“请”回了漱玉苑,勒令禁足,再不得登台。
她面上不见丝毫惊慌,甚至在路过一处长满青苔的石阶时,看似无意地踉跄了一下,绣鞋的边缘,在那湿滑的石缝里轻轻一踩。
一星半点独特的墨绿色藻纹,便悄无声息地印在了鞋底。
这一踩,看似意外,实则精准无比。
她早已在“百戏空间”中研习过宫中地理,知晓这水幕机关的管道与地下水脉相连,而水脉流经之处的藻类,唯有废弃的西井区域最为独特。
她故意留下这模糊的足迹,便是为自己布下的一条退路,一条通往“西井无水”真相的、看似“误入”的假象。
与此同时,承露轩内,怒火冲天。
贺兰昱亲自提审了负责水幕机关的老匠人。
酷刑之下,老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却始终只有一句话:“老奴……不知。”
最终,在又一轮烙铁的威逼下,老人猛地一咬牙,竟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根,血沫喷涌,倒地气绝。
线索,断了。
贺兰昱的怒火无处发泄,一脚踹翻身前的火盆,炭火滚了一地。
他猛地回头,猩红的目光死死盯住跪在一旁、噤若寒蝉的白绡。
“你也是个摆设吗?!”他一把掐住她的下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养你这么久,连个戏子都盯不住!”
白绡疼得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
就在贺兰昱耐心耗尽,杀意毕现的瞬间,她忽然开口,声音嘶哑而颤抖:“大人……苏姑娘昨日舞毕,回苑的路上,曾掉落一物。”
她从袖中取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绫角,呈到贺兰昱面前。
那绫角一角,染着一点鲜艳的朱砂。
“这是……”贺兰昱眯起眼。
“奴婢不知,只觉得这颜色异常,便悄悄收了起来。”
贺兰昱接过绫角,放在鼻尖一嗅,一股极淡的药味混杂其中。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信了七分:“好!去!给本官查!全京城所有的染料坊、药铺,但凡用到这种朱砂的,全部给本-官-查-个-底-朝-天!”
他以为抓住了新的线索,却不知这不过是白绡拖延时间的缓兵之计。
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寝房,白绡反锁上门,手脚发软地瘫倒在地。
她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从床底的暗格里,取出另一片真正的绫角。
那片绫,来自苏晚音的舞裙,上面用比发丝还细的墨线,写着三个字。
“救我娘。”
这是苏晚音对她那封藏在药包里求救信的回复。
白绡死死攥着那片布料,泪水终于决堤。
她想起那个在万众瞩目下,敢以舞为刃、向权势宣战的女子。
那个站在光里的女人,或许真是她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出路。
次日,一辆来自西域的华丽马车缓缓驶入宫门。
夜玄宸以“为陛下献海外奇珍”为名,光明正大地入了宫。
他带来的是一对流光溢彩的波斯琉璃灯,灯壁澄澈,内里机括精巧。
御前,他亲自演示,声称此灯可以光影叠像,投射千里山河于幕上。
转动灯壁,一匹活灵活现的骏马光影便奔腾于墙面,引得天子龙颜大悦,当即允准他次日于宫中最高的观星台,为太后与百官演示完整的“山河万里图”。
这,正是夜玄宸的调虎离山之计。
当晚,夜深人静,他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内侍服饰,借着随行工匠勘测观星台的掩护,如一道鬼影,潜入了防守森严的皇陵档案库。
这里存放着王朝百年来的绝密卷宗,阴冷而压抑。
他在一排排积满灰尘的架子间穿行,终于在一个贴着封条的紫檀木盒里,找到了那份卷宗——《苏氏伶案》。
他迅速翻开,案卷记录详实,罪名罗列清晰,却唯独最关键的那一页,被人从中撕去!
夜玄宸瞳孔骤缩。
他的目光落在撕裂的边缘,那里,残留着半枚鲜红的印章残迹。
虽只有半枚,但那独特的云龙纹饰,他绝不会认错!
——东宫钤记!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当年构陷苏家,将一代梨园魁首打入地狱的幕后黑手,竟然是当今太子!
子夜,万籁俱寂。
苏晚音借着红姨早已打点好的一条杂役通道,悄然溜出漱玉苑,直奔西井而去。
井口早已废弃,被杂草覆盖。
她拨开草丛,井底果然如线索所言,并无滴水,只有一层滑腻厚重的青苔覆盖着石壁。
她取出母亲遗留的白玉铃铛,对着井壁,按照“九宫铃阵”的法门,轻轻叩击。
“叮……叮叮……”
清脆的声响后,井底深处,竟真的传来一阵空洞而绵长的回响!
有密道!
苏晚音心中一凛,正欲深入探查,身后却猛地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一道彻骨的寒意瞬间袭上背心!
她霍然回首,月光下,白绡的身影悄然立在那里,手中,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你到底想做什么?”白绡的声音因恐惧和决绝而剧烈发抖,“你以为凭你一个人,真能掀翻贺兰昱这座山?他连太子都敢包庇,你不过是个戏子!”
苏晚音看着她,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一步。
“我知道你母亲被他囚在城南的净业庵。”
白绡浑身一僵。
苏晚音的声音更轻,却如重锤般砸在她心上:“我也知道,你每夜都在枕头下,藏着一张你那未曾谋面的孩子的画像。”
“铛啷——”
匕首脱手落地,白绡瞬间崩溃,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短暂的对峙后,一份脆弱的同盟在月下达成。
苏晚音答应,助她救母,条件是,白绡必须为她拿到贺兰昱书房的密钥。
作为交换,苏晚音交给她一份名单。
那是夜玄宸早已整理出的、多年来曾受贺兰昱胁迫、或有把柄落在他手中的朝臣名录。
名单的第一个,赫然便是孟先生的独子。
次日清晨,金銮殿上。
早朝刚开始,身为礼部侍郎的孟先生突然出列,声音铿锵:“臣,恳请陛下重启十年前苏家伶案,重审冤屈!”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殿哗然!
而就在同一时刻,京城最高的观星台上,夜玄宸负手而立。
他身前的波斯琉璃灯光芒大盛,将一幅由苏晚音那几段舞姿、几重光影拼合而成的完整地图,清晰地投映于祭天的巨大穹顶之上!
山川河流,关隘城池,走势清晰。
而在那崇山峻岭的腹地,赫然标记着一座规模庞大的隐秘军械库!
风声呼啸着掠过高台的檐角,仿佛带着无数亡魂的低语。
夜玄宸望着那张足以颠覆乾坤的地图,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棋局已入中盘,下一步,将是血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