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护城河的水面倒映着一轮清冷的银盘。
京城百姓屏息凝神,目光尽数汇聚于那静卧水面的七艘漕船。
船阵中央,不再是空旷的浮台,而多了一座古朴沉重的青铜火盆,其形制,竟与当年苏家祖祠那座祭天香炉一般无二。
水波轻漾,一叶扁舟破开月影而来。
苏晚音立于船头,未戴鬼面,未施粉黛。
她梳着最简单的少女发髻,身上一袭素白舞裙,正是她母亲苏氏当年最爱穿的样式。
那张清丽绝尘的脸,在万千烛火的映照下,美得不似凡人,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属于尘世的锋利。
她赤足踏上浮台,向着四方观众,盈盈一拜。
没有开场锣鼓,只有一声悠远的琵琶,如细雨滴落屋檐,清脆而寂寥。
第一幕,《谱成》。
苏晚音的身段柔缓到了极致,她仿佛化身成了三十年前灯下的母亲,时而凝神沉思,时而指尖轻点,在虚空中勾勒出婉转的曲调。
那是一种极致的温柔与专注,让所有人心头一软,仿佛看见了艺术最纯粹的诞生瞬间。
画风陡然一转。
第二幕,《窃腔》。
舞台一角,一个身形与柳如眉有七分相似的旦角登场,脸上却覆着一张贪婪的笑脸面具。
她鬼鬼祟祟,并未靠近,而是借着一层薄薄的幕布,操纵着一具提线木偶,那木偶手长脚长,悄无声息地潜入苏母虚影的身后,将那本虚构的乐谱一把“偷”走。
影影绰绰,无声无息,却将那桩巧取豪夺的旧案,演绎得讽刺入骨!
还未等观众从这精妙的构思中回过神来,骤然间,战鼓擂响,如惊雷炸裂!
第三幕,《焚谱》!
中央的青铜火盆中,一团烈焰冲天而起,将苏晚音素白的身影映成血色。
她赤足奔走于烈焰之前,不知从何处抓出一沓沓印着天香楼字号的伪谱。
那曾是天香楼引以为傲的“改良曲谱”,此刻却成了她审判的罪证。
“撕拉——”
她每踏一步,便撕下一页,毫不犹豫地投入火中。
纸页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她口中吟唱的,不再是任何一首完整的曲子,而是一段段破碎而高亢的音节,字字泣血,句句如刀。
“你烧的是纸,我留的是魂!”
声落,全场死寂,唯有火舌吞噬纸张的噼啪声,如恶鬼的狞笑,又如亡魂的悲泣。
每个人的心跳,都仿佛被那火焰燎过,灼热而刺痛。
就在这压抑至极的静默中,音乐突转!
琵琶、洞箫、古琴之声合鸣,化作一道冲破天际的凤鸣!
第四幕,《重生》!
苏晚音立于火前,猛地拔下发髻上唯一的木簪,用尖锐的簪尾,狠狠划开自己的裙裾!
素白的舞裙应声裂开,露出的,却不是皮肉,而是一件玄黑色的“战袍”!
那内衬之上,用金线密密麻麻绣满了工尺谱,每一个音符都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那是她以百戏空间中学得的所有失传技法,重新编排的《万音合鸣》!
她边舞边唱,一个人,一道声音,却仿佛藏着千军万马。
是豆蔻少女的天真稚音,是青衣旦角的哀婉缠绵,是花脸的粗犷豪迈,是老生的苍凉高亢……七种声腔在她口中无缝切换,层层叠叠,交织共鸣,仿佛苏家上下几十口人的魂魄,此刻尽数归来,借她的喉咙,向这世间发出最后的呐喊!
当她唱至高潮,双膝跪地,仰天悲歌,声音颤抖而清晰,响彻护城河两岸:
“娘……我把你丢的音,一个字、一个字,都找回来了!”
这一声,如泣血的杜鹃,啼碎了所有人的心防。
观众席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突然捂着嘴站了起来,浑浊的眼中满是泪水,她竟跟着那调子,颤抖着哼出了下半句。
一个人的声音很小,但随即,第二人、第三人……成百上千的人,仿佛被唤醒了深埋在血脉里的记忆,不约而同地跟着她齐声接唱!
那正是失传已久的苏家原调!
万人的声音汇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声浪排山倒海,直冲云霄!
船头,漕帮舵首顺叔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朝着苏晚音的方向,这个铁打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嘶哑地吼道:“苏家……回来了!”
对岸最华丽的包厢内,柳如眉死死攥住窗棂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她听着那万众合唱的熟悉曲调,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钢针,扎进她的耳膜,扎进她的心脏。
当她听到苏晚音最后一句唱词“烧谱之人,终被历史焚尽”时,最后一根神经彻底崩断。
她猛地撞开窗扇,对着那片人声鼎沸的火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我不是贼!我是替你们活下来的人啊——!”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后瘫倒,不省人事。
演出结束,火盆中的火焰渐渐熄灭。
可护城河两岸,数万观众却久久不愿散去。
有人竟自发地走到浮台边,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被烧尽的纸灰,再用红绸包裹,郑重地揣入怀中,称之为“音魄袋”,要带回家挂在门前,以敬真音。
更有数十名来自不同戏班的年轻伶人,当场跪在浮台前,热泪盈眶,恳求苏晚音收录门下。
苏晚音立于水影之上,火光映着她清冷的眸,她看着那些虔诚的脸,朗声道:“晚音社不收奴,只收心。凡愿守真音者,皆为同道!”
高墙的阴影里,夜玄宸一袭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看着那个光芒万丈的女子,看着她凭一己之力,让整座京城为她共鸣,深邃的眸底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炙热。
他微微颔首,一个手势示意,暗处的护卫立刻将几个试图靠近闹事的官差悄无声息地“请”走。
他的舞台,不容任何人打扰。
次日清晨,象征梨园最高荣誉的碑林中,不知被谁用朱砂,新增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焚谱记》首演之夜,万民和腔,史称‘心音共振’。”
官府见此民心所向,再不敢提查封之事。
晚音社的傩堂静室中,苏晚音将一张拓片——正是柳如眉下令焚谱时那张扭曲疯狂的脸——贴在了百戏空间内,“审音殿”的墙壁上。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张黑色鬼面的背面,上面属于祖父的残印微微发烫。
“祖父,您要的证据,我已经拿到了一半。”她眸光冷冽如冰,“剩下的……该去问问,当年是谁,下的那道焚尽苏家基业的密令?”
话音落下的瞬间,百戏空间深处,一阵剧烈的轰鸣。
一座从未开启过的、通体漆黑的殿堂缓缓从迷雾中浮现,殿门之上,三个古朴的篆字透着森然杀气:问罪阁。
火光虽灭,余波未平。
这一夜过后,京城梨园那些看似平静的深宅大院里,悄然掀起了一场无人可见的剧烈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