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模糊的古朴大字,仿佛一道惊雷,在苏晚音的意识深海中炸响。
审音殿——审天下之音,定曲中之魂。
这不仅是技艺的传承,更是权柄的雏形。
她还未看清殿内景象,那轮廓便再次隐入混沌,仿佛在等待一个真正的契机,等待她积蓄到足够的力量去推开那扇门。
苏晚音缓缓睁开眼,外界的喧嚣与意识中的静谧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已闭门三日。
这三日,她不登台,台却绕着她转。
云裳坊正门紧闭,那块“闭门修戏,谢绝观演”的木牌,非但没有浇熄人们的热情,反而成了全京城最受瞩目的焦点。
每日清晨,坊门外便自发地聚起人潮,却无人喧哗吵闹。
他们只是静静地守着,有人提来新摘的瓜果,有人送上刚出炉的糕点,更有心灵手巧的姑娘,学着那晚的样子扎起“晚音灯”,入夜后便点亮,汇成一条沉默而温暖的星河。
更有甚者,城中有名的说书先生竟在坊外的茶棚里开了新篇,说的不是什么才子佳人,而是杜撰出的《鬼面伶妃传》,将苏晚音那晚的惊艳与决绝,编排成了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
晚音社,苏晚音,这三个字,已然从一个戏班的名号,发酵成了一种文化符号,一种对“真腔”与“风骨”的向往。
这万人空巷的追捧,落在天香楼楼主柳如眉眼中,便成了最恶毒的凌迟。
“砰——”
一套上好的官窑茶具,在她房中化为齑粉。
天香楼的场子,已经连着三晚,上座率不足三成。
那些往日里一掷千金的老主顾,如今见了面,开口第一句便是:“听过晚音社的《兰陵王》了吗?”
“没看过《兰陵王》,怎好意思说自己懂戏?”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扎遍了京城所有自诩风雅的权贵之心,也彻底断了天香楼的生路。
柳如眉看着铜镜中因嫉妒而扭曲的脸,不怒反笑,笑声尖利而阴冷:“她不演?好得很!那我就让她,永远也演不了!”
当夜,一名心腹揣着沉甸甸的金锭,敲开了京兆尹府文案吏的后门。
那里的墨香,很快就染上了铜臭。
一道针对晚音社的毒计,正在律法的卷宗里悄然成形。
然而,柳如眉以为的杀招,却早在苏晚音的算计之中。
她早已料到,舆论上占不到便宜,对方必然会从“法理”二字上做文章。
夜色深沉,苏晚音的房中灯火通明。
她并未理会门外的喧嚣,而是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一本书——正是裴仲言所赠的《古音源流考》。
她熟练地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有一行裴仲言亲笔所书的批注:“唐开元年间,伶人陈十六因家破逃禅,于五台山自创‘声忏体’,以音律礼佛,其声悲悯,动人心魄,自成一派,不受官乐辖制。”
艺,可通神佛,又岂能尽为奴役?
苏晚音眸光一寒,连夜请来城南一位穷困潦倒却极有风骨的老儒生,将此典故与梨园行的苦楚相合,由老儒生代笔,挥毫泼墨,撰成一篇《伶人立社辩》。
文中痛陈“艺非奴役,乃心魂所寄”,质问“歌者以声动人,舞者以形悦目,何罪之有?”,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文章末尾,更附上了一份关键的证据——一张泛黄的纸页,正是当年其祖父苏承砚受皇封执掌梨园公会的旧档残页拓印本。
这等宫中秘档,自然是夜玄宸的手笔。
他的人早已暗中调取宫藏副本,将这足以证明苏家本就拥有“自主授徒、立班传艺”之权的铁证,送到了苏晚音手中。
翌日,当那些满载着百姓心意的慰问食盒再次被送入云裳坊时,小豆子领着几个机灵的弟子,悄无声息地将上百份抄录好的《伶人立社辩》,卷成细筒,塞进了油纸包的夹层,混入糕点盒的底部。
这些食盒,在完成它们的使命后,又被送还给那些好心的百姓。
于是,不过两日,《辩文》便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入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茶肆、书铺、酒楼。
一场关于伶人地位与艺术风骨的大辩论,在市井之间轰轰烈烈地展开。
连私塾里摇头晃脑的孩童,都能背上一句:“声可焚,不可屈;谱可毁,不可盗。”
柳如眉还在焦急地等待京兆尹府的条令下来,却不知自己早已陷入了一场由苏晚音亲手编织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而真正的杀局,才刚刚落下最关键的一子。
质子府内,夜玄宸的亲信送来密报:兵部征调民船之令已正式下达,漕帮因“护送有功”,已被破格纳入“军需协运名录”,享半个官方身份。
夜玄宸提笔,在一张京城至通州的水道舆图上,用朱砂勾出一条蜿蜒的红线。
“自今日起,京畿水道,所有戏班画舫若想巡演,都需经过漕帮许可的码头停靠。”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掌控一切的力量。
苏晚音看着那条红线,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
她当即修书一封,请顺叔代为转交各河段的船帮。
信中没有威逼,也无利诱,只写了一句:“晚音社不开一嗓,但愿与诸君共护一条,能容得下真腔的路。”
此信一出,应者云集!
沿河十七个码头,一夜之间,齐齐挂上了黑色的幡旗,上书六个大字:“无真音,不迎客!”
三日后,柳如眉孤注一掷,斥巨资包下三艘大船,组成戏班,欲赴商贾云集的通州重振声威。
然而,船队行至半途,便被拦于河道中央,岸外三里,不得寸进。
守着码头的一名漕帮老汉,只隔着水面对那边高声喊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我们这儿,等的是能唱《霓裳怨》原调的人。”
天香楼的船,在风中飘摇,进退维谷,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一夜,苏晚音独坐静室,再次进入百戏空间。
她轻抚那张冰冷的兰陵王鬼面,低声自语:“你要逼我低头?可这天下人的耳朵,已经被我叫醒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意识深处,那座“审音殿”的轮廓骤然清晰了数分,厚重的殿门门缝中,仿佛传来一声旷远而古老的钟鸣,回荡不休。
外面的世界,已是第六日的深夜。
全京城的目光,都汇聚在云裳坊那扇紧闭的大门上。
她在等什么?
她究竟要何时才登台?
这极致的寂静,反而酝酿着最疯狂的期待。
第七日清晨,天光乍破。
就在全京城都以为这沉寂还将继续时,那紧闭了六日的云裳坊,‘吱呀’一声,侧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