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风波犹在京城上空盘旋,离宫的苏晚音脚步却异常沉稳。
无人看见,她藏于宽袖下的手,正被那枚苏家玉佩烫得几乎握不住。
那灼热并非凡火,而是一股焦灼的、急切的意念,如滚烫的烙印,直烫入她心底。
回到云裳坊,她立刻摒退众人,独自闭门静坐。
掌心的玉佩温度稍降,却依旧散发着幽微的光芒。
不等她主动沟通,那熟悉的眩晕感袭来,百戏空间竟自行开启!
这一次,眼前的景象不再是那座熟悉的梨园戏台。
半空中,赫然浮现出一座气势恢宏的唐代祭祀高台,石阶斑驳,四周旌旗猎猎。
高台之上,数名身着古朴祭服的舞者,正踏着诡异而庄严的步伐,口中吟唱着苍凉的歌谣。
那正是《大傩图》终章的片段!
然而,每当舞者踏至一个关键节拍,画面便如信号中断般剧烈抖动,歌声也戛然而-止,随即又从头开始,周而复始,充满了残缺的痛苦。
苏晚音的目光死死锁住掌心玉佩。
微光流转间,四个古篆小字在其表面浮现、隐没——“孤本归处,血裔承光”。
她瞬间通透。
这空间,这玉佩,需要的不仅仅是她的技艺与血汗。
每一次复原失传之戏,都是在用她的血脉为引,召唤一段被历史烈火焚毁的记忆,引渡一个不甘消散的梨园魂灵。
空间的每一次扩张,都象征着又一位苏家先祖的“归位”。
而眼前的《大傩图》,只演了一半。
因为,它真正的灵魂,那记录了祭祀核心仪轨的另一半——《承光篇》,正被锁死在皇家的乐库深处!
她偷的不是谱,是千年心跳;她要唤醒的,是整个苏氏一脉被尘封的英灵。
三日后,一枚精致的信笺由夜玄宸的心腹悄然送抵。
展开,是一张宫宴的名录。
为安抚太和殿前受惊的北疆军将,皇帝特设“秋狝回銮宴”,命京城各大戏班献艺助兴,云裳坊的名字赫然在列。
名录之下,另附一张素白纸条,上面是夜玄宸那笔锋内敛的字迹,寥寥八字:“乐库西侧,更香燃尽。”
苏晚音的心猛地一跳。
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皇家乐库,禁地中的禁地。
唯有宫宴前的混乱和巡夜侍卫交接班时,那炷代表时辰的更香燃尽、新香未续的七息空档,才是她潜入拓印残谱的生死时速。
行动前夜,月色如霜。
苏晚音从妆匣深处,取出一枚陶埙的残片。
那是《战鼓十三叠》所用乐器的一部分,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泥土。
她将残片交到贴身小厮小豆子手中,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若我明日清晨还未回来,就把这个,埋在后院那棵老梨树下。”
小豆子眼圈一红:“姐姐……”
“那是祖父最后排练的地方。”苏晚...音打断他,语气里没有半分怯懦,只有将一切置之度外的决绝。
她深知,此行一旦失败,不仅是身死道消,这由血脉维系的百戏空间,亦会随着她的死亡而彻底崩塌,祖辈们最后的栖身之所,将永堕黑暗。
次日深夜,苏晚音借“为宫宴补录配乐”的名义,顺利入宫。
在细作春桃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来到乐库外的偏僻长廊。
子时三刻,远处巡更的梆子声刚落,廊角那支手臂粗的更香,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悄然熄灭。
就是现在!
在守卫换岗转身的那一刹,苏晚音如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贴地滑行,瞬间钻入春桃早已撬开一道缝隙的夹壁暗道。
暗道尽头,一扇厚重的铜门横亘眼前。
锁是三重机关的“子母连环锁”,寻常钥匙根本无用。
但苏晚音早有准备。
她从发髻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尖在一方小巧的墨盒里轻轻一蘸,那里面是她用松烟和鱼胶特制的油膏。
她将银针探入锁芯,屏住呼吸。
指尖传来金属簧片细微的震动。
这不是撬锁,是听音。
这根银针,是沈砚秋根据北斗瓮阵的共振原理,为她打造的“音钥”,只需找到锁芯内三组铜簧各自的固有频率,以特定节奏轻微震动,便可让其自行弹开。
“咔哒。”第一重应声而解。
“咔哒。”第二重……
“叮铃——!”
一声清脆的铃响骤然划破死寂!
第二重锁的机簧竟联动了悬在檐角的一只示警铜铃!
铃声未落,一道清瘦的黑影已如鬼魅般立于门前。
昏黄的烛光下,裴仲言手执烛台,那双素来孤高的眼眸,此刻利如冰刃:“你果然来了。”
他一身素服,显然在此等候多时。
苏晚音心沉到底,面上却波澜不惊。
“《大傩图》非戏,乃国之重器。”裴仲言横身挡住门,腰间那把丈量音律的玉尺轻轻敲击着石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历代乐正,宁死不授外人一音一调。你一个贱籍伶人,也敢觊觎?”
苏晚音没有回答,更没有后退。
她迎着他审判般的目光,不退反进,缓缓抬手,摘下了发间仅剩的一支木簪。
在裴仲言错愕的注视下,她以簪尖决然划破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坠落于她紧握的玉佩之上。
刹那间,血光大盛!
一道虚幻的光影自玉佩中投射而出,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里轰然展开!
火光冲天的苏家废墟之上,她的祖父,前代苏家班主苏承砚,身披戏甲,手执笏板,立于烈火边缘,对着苍天口诵《大傩歌》的首章:
“驱疫逐魃,戴面具以通神明;舞干戚而动天地,非娱人也,乃祭国殇!”
那声音苍老、雄浑,充满了神圣的威严!
声落之时,乐库深处,一架无人触碰的古代编磬竟无风自鸣,“嗡”的一声,与投影中的吟诵声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荡开层层肉眼可见的音波!
裴仲言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踉跄后退一步,烛火险些脱手。
他死死盯着那片光影,眼中满是骇然与难以置信:“这……这是失传百年的‘音灵显世’?!”
就是此刻!
苏晚音抓住他心神失守的瞬间,闪身入内,精准地拉开墙边第三格抽屉。
里面,静静躺着一册边缘焦黑的绢册。
她看也不看,将一张极薄的蝉翼宣纸覆于其上,用备好的细墨刷飞快拓印下最关键的几页舞步与节奏图。
她没有拿走原件。
拓完,只在旁边的空桌案上,留下了一本自己凭记忆默写、并已补全所有残缺的《霓裳怨》全本。
转身欲走,身后传来裴仲言沙哑的声音:“你以为,他们怕的是你演得好?”
他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悲凉,“他们怕的,是有人能把那些被他们亲手烧掉的声音,重新唱出来。”
话音未落,侧面一道石壁悄然旋开,那名哑琴师从暗门后探出身,对着苏晚音,用唇语无声地比出两个字:“速走。”
苏晚音深深看了裴仲言的背影一眼,转身没入黑暗。
她走后许久,裴仲言才缓缓走到桌案前,拾起那本《霓裳怨》。
他颤抖着翻到第七阙,只见那熟悉的旋律旁,有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标注:“按苏家老调校正。”
他闭上双眼,良久,终是睁开,将一本自己珍藏多年的泛黄册子仔细裹入一个药包,低声吩咐守在门外的春桃:“明日,送去云裳坊。”
册子封面空白,却似有千钧之重,扉页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古音源流考》。
城南,云裳坊。
苏晚音在灯下摊开拓下的图谱,对照着玉佩上不断闪烁的光影,终于将缺失的七星步序,一格一格,严丝合缝地拼凑完整。
就在她落下最后一笔的瞬间,百戏空间剧烈震荡!
那座唐代高台轰然解体,化作万千光点,重新汇聚成一座她从未见过的森然殿堂。
殿堂正中牌匾上书两个古字——“傩堂”。
堂内四壁,挂满了各式各样狰狞、悲悯、威严的青铜鬼面。
而在正中央的石台上,静静地躺着一副纯黑如墨的傩戏面具。
面具的背面,赫然刻着半枚残缺的印记。
那形状,与她之前在太和殿上那口铜钟内壁发现的“苏”字印记的另一半,隐隐呼应,仿佛等待了千年,只为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