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
这四个字从陈九龄口中说出,沉甸甸地砸在落霞园寂静的后台,激不起半点回音。
他紧接着补充道,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绝望:“我曾在贺兰昱的书房里做过三年杂役,知道那个暗格的大致方位。可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贺兰老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地窖,就是书房的门,恐怕都摸不到。”
苏晚音静静听着,脸上不见丝毫慌乱,仿佛在听一折与自己无关的戏。
她纤长的指尖在冰冷的茶杯边缘轻轻划过,答非所问:“九叔,你还记得我娘亲,最爱唱哪一折戏吗?”
陈九龄猛地一愣,浑浊的”
苏晚音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彻骨的笑意。
“那就用这一折,引他出来。”
她站起身,眸光在烛火下亮得惊人,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已在她心中成型。
她要重排《寻梦》,但不是简单地复刻,而是要用一种前无古人的方式。
次日,一则消息如惊雷般在京城炸开——云裳坊苏晚音,将于七日后献演《牡丹亭·寻梦》,并首次尝试“人偶同台”的绝技!
消息称,戏中的主角杜丽娘将由苏晚音亲演,而那代表着她离魂之梦的“梦中魂影”,则会由一只与她等身、精雕细琢的提线木偶呈现。
届时,真人与木偶将同台共演,动作毫厘不差,宛如镜中之影,魂魄分身。
这噱头实在太过离奇,也太过诱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能与一只死物般的木偶做到心意相通、身形合一?
京城里,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无不议论纷纷,翘首以待。
就连贺兰府那位深居简出的贺兰夫人,也破天荒地遣人提前订下了位置最好的雅座,只为亲眼一睹这传说中的奇观。
无人知晓,为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场戏,苏晚音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百戏空间内,她已不眠不休数日,只为参透那卷《傀儡记·牵丝问心》。
这门技艺的艰深诡谲,远超她的想象。
它要求演者以十指,同时操控悬于指尖的十二根细如发丝的蚕丝线,每一根丝线的牵动,都要与自身的呼吸节奏、眼神流转、乃至心念的起伏完美同步。
稍有分毫偏差,木偶便会瞬间僵直,灵气尽失。
苏晚音指尖磨出殷红的血泡,破了,又结痂,再磨破。
她浑然不觉疼痛,只用布条草草缠上,继续练习。
深夜的后台,只有她和那具尚未完工的木偶。
丝线在烛光下几乎看不见,她全凭肌肉的记忆和指尖的触感在操控。
沈砚秋满眼心疼,忍不住劝道:“晚音,不过是演一出戏,何苦要用这等自虐般的法子?以你如今的唱功,足以折服满座。”
苏晚音头也未抬,声音沙哑却坚定:“因为人看不见丝线,却能看见心被牵动的样子。我要的,不止是折服。”
躲在门外偷看的小豆子,却发现了另一桩秘密。
他好几次看到,苏晚音在夜深人静时,会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牌位,摆在木偶面前。
那是她母亲的遗像。
她对着遗像,一遍遍地练习着那些最细微的动作,仿佛她牵动的不是一只木偶,而是想要唤回母亲那早已消散的魂魄。
第七日,奇迹发生了。
当苏晚音在空间内含泪低吟时,那具木偶竟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缓缓抬手,做出拭泪的姿态。
当她猛然转身时,木偶也随之回眸,眼波流转间,竟透出一丝与她如出一辙的哀婉。
人偶,活了。
演出当夜,落霞园座无虚席。
贺兰府的家眷包下了前排最显赫的雅座,贺兰夫人端坐其中,脸上带着一丝矜持的审视。
锣鼓声歇,灯火微暗。
苏晚音一袭素白水袖长裙,自舞台深处缓缓步出,未语泪先流。
她轻启朱唇,那空灵婉转的唱腔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歌声流淌之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她身后,一座三尺高的木偶杜丽娘,在幽微的光影中悄然升起。
那木偶的眉眼、身段,竟与台上的苏晚音一般无二,仿佛是她水中的倒影。
当唱至那句断肠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苏晚音心碎抬袖,掩面悲泣。
而她身后的木偶,竟在同一瞬间,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衣袂飘飞的弧度,指尖微颤的频率,分毫不差!
那一刻,舞台上仿佛真的出现了两个杜丽娘,一个是为情所困的凡人,一个是游离世外的魂魄。
满座宾客尽皆屏息,连呼吸都忘了。
贺兰夫人那双养尊处优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撼,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去,完全被台上的奇景勾住了魂。
就是现在!
与此同时,贺兰府老宅。
扮作送茶伙计的陈九龄,趁着府中大部分护卫都被调去看戏的空档,如一道鬼影,悄然潜入了防卫松懈的后院。
他凭着多年前的记忆,轻车熟路地摸索到书房之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人后,闪身而入。
他径直走向那面挂着猛虎下山图的墙壁,依照记忆中的手法,在墙角不起眼的砖缝上三长两短地叩击。
只听“咔哒”一声微响,墙壁上弹出一个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一本薄薄的蓝皮册子。
他一把抓过账册,迅速藏入手中茶盘的夹层之内,转身便要离去。
“什么人!”
一声厉喝自身后炸响!
两名巡夜的家丁提着灯笼,正堵在门口,手中的朴刀在月光下闪着寒芒。
陈九龄心中一沉,暗道“吾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不远处的廊庑下,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撞翻了立柱旁的灯笼架。
灯笼滚落在地,火油泼溅而出,瞬间引燃了干燥的帷幔,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了!快救火啊!”小豆子尖着嗓子大喊,随即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混乱中。
两名家丁脸色大变,顾不得再管陈九龄,转身便冲向火场。
陈九龄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一个翻身跃上墙头,消失在夜色里。
墙外,老鼓头早已牵马等候多时。
他接过陈九龄扔出的茶盘,从夹层中取出账册塞入怀中,翻身上马,一鞭抽下,如离弦之箭般向城中疾驰而去。
“有刺客!快追!”贺兰府的追兵转瞬即至。
眼看就要被追上,忽然从巷子两旁冲出黑压压一群百姓,他们手持棍棒扁担,自发地拦在路中央,将追兵死死堵住。
“你们听戏就听戏,大半夜在街上跑什么跑!”
“就是!不准动苏家的东西!”
原来是那些自发守护云裳坊的戏迷!
他们硬是凭借人海,为老鼓头争取到了宝贵的逃脱时间。
账册,终于安全送达云裳坊后台。
苏晚音卸下妆容,素手展开那本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册子。
一行行名字,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赫然在列。
当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时,瞳孔骤然收缩。
兵部侍郎,周文渊。
她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那笑里带着血的味道:“好一个‘以艺祸国’,原来是你们,先用刀子在江山社稷的身上,一刀刀地割肉。”
子时,夜风更寒。
夜玄宸的身影如鬼魅般悄然现身于后台。
他接过苏晚音递来的账册,只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双总是含笑的温润眼眸,瞬间冷如寒冰。
“兵部侍郎涉贪,难怪……”他声音低沉,带着一股杀气,“我的人查到,最近三批运往北疆的军粮,都已被克扣了三成。前几日黑水驿的大火,烧掉的也不只是什么破窑,而是朝廷刚刚拨下去的一批军械补给。”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地看向正在用特制胶水修补木偶眼角一道细微裂痕的苏晚音。
“你愿不愿,让这场戏,演进宫里去?”
苏晚音停下手中的动作。
她伸出指尖,轻轻抚过木偶眼角那道在排练时因心神激荡而崩裂的旧痕,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娘说过,最好的戏,是从自己的心上扯下一根丝,织成别人的梦。”
她缓缓抬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却燃起了焚尽一切的烈焰,亮如刀锋。
“你说,我要怎么演?”
窗外,戏台上那支燃了一整晚的红烛终于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香灰无声飘落,在空中划出一道纤细的弧线,宛如命运之线,在这一刻被悄然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