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暮色四合,数千盏琉璃灯被同时点亮,一瞬间,整座三层戏台化作了流光溢彩的琼楼玉宇,璀璨的光芒将紫宸殿前的广场映照得恍如白昼。
殿前廊下,早已坐满了前来赴宴的王公贵胄。
丝竹管弦之声尚未响起,窃窃私语已汇成一片嗡嗡的暗流。
“听说了吗?今夜压轴的,竟是那云裳坊的苏晚音。”一位锦衣侯爵撇了撇嘴,语气中满是不屑,“一个下九流的伶人,也配在皇太妃寿宴上献艺?真是世风日下!”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听闻,那苏晚音的戏有‘夜鬼戏’之称,邪乎得很。咱们正好瞧瞧,是真有通神之力,还是故弄玄虚。”
议论声中,兵部尚书裴元庆端坐于东侧最偏远的一席。
他今日面色略显苍白,不时轻咳两声,一副“偶感风寒”的病容。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远处灯火通明的戏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个贱籍伶人,就算得了皇太妃的青睐又如何?
他已暗中打点,宫宴之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在来之前,就悄悄用两团上好的棉布塞住了耳朵。
如此一来,任凭她唱出什么蛊惑人心的靡靡之音,也休想扰他分毫。
裴尚书安之若素,自以为万无一失。
他却不知,这看似被“发配”的偏僻席位,正是夜玄宸为他精心挑选的绝地。
此处的青石地砖之下,早已被悄悄埋入了三根特制的共鸣铜管,其形如号角,专为汇聚并放大特定频率的低沉音波而设。
与之相反,中央主宾席的地面,反而铺设了厚厚的隔音绒垫,以确保那些真正的贵人,能享受到最纯粹悦耳的天籁。
这一场盛大的宫廷献艺,从声音的设计开始,便只为他裴元庆一人,量身定制。
“咚——”
一声悠远沉厚的钟鸣,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全场寂静。
万众瞩目之下,苏晚音自后台缓缓步出。
她身着一袭月华般的流光纱裙,裙摆曳地,仿佛拖着一汪清冷的月色。
未施粉黛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眸,亮如寒星,透着洞悉一切的沉静。
她未急着开口,只是立于台心,一个清冷至极的眼神扫过全场。
那眼神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让方才还在讥讽嘲笑的权贵们,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琴声响起,如山涧清泉,叮咚作响。
苏晚音开口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她的歌声初起时,清冽如溪流潺潺,温婉动人,将在场所有人带入了一个如梦似幻的诗意画卷。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就连先前最不屑的侯爵,也不禁微微前倾了身子,面露惊艳。
然而,随着剧情推进,曲调陡然一转!
当唱至舞姬被构陷,含冤受屈之时,苏晚音的歌声也从清泉化作了奔腾的江河,继而又变成拍击礁石的惊涛骇浪!
“血染罗裙兮君不识,魂断九泉兮心不甘!”
唱到这一句时,她水袖猛然一挥,眼中迸发出裂石般的悲愤与决绝!
就在这一刹那,藏于幕后的沈砚秋双目紧闭,喉头滚动,那早已失传于世的“反喉唱法”悍然发动!
一道非人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低沉和声,通过三十六枚编钟碎片的共振,化作层层叠叠的音浪,轰然扩散!
这声音在主宾席听来,不过是如同滚雷般雄浑壮阔的伴唱,令人心神激荡。
可传到裴尚书耳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座下的共鸣铜管仿佛被瞬间激活,将那特定的低频音波毫无保留地汇聚、放大,再精准无比地传入他脚下!
那声音并不刺耳,甚至谈不上响亮,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绕过了他耳中的棉布,直接透过骨骼,狠狠砸向他的颅腔!
嗡——
裴尚书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随着那诡异的频率翻腾、共振,胸口闷得几乎要炸开!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这诡异的震动,竟恰好激发了他多年耳疾深处的幻听!
在乐声的每一个间隙,他竟无比清晰地听见了一个稚嫩的、带着哭腔的童声在脑海中尖叫:
“阿爹!阿爹!你为何不救我!好痛……”
那是……那是多年前,被他为了掩盖一桩丑闻,亲手用被褥捂死的那个小婢女的声音!
她临死前,就是这样哭喊着叫他“阿爹”!
“不……不是我!”
裴尚书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华贵的官服。
他猛地伸手,发疯似的扯出塞在耳朵里的棉团,仿佛这样就能把脑中的声音也一并扯出来。
“滚!都给我滚出去!”他双目圆瞪,布满血丝,指着空无一物的面前,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全场愕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戏台上,聚焦到了这个突然失态的兵部尚书身上。
苏晚音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崩溃。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她没有停下,反而立即切换唱腔,改用百戏空间中那专攻心神的“摄魂调”!
此调的节奏诡异地与人心跳的频率若合一处,极易引发听者深藏的情绪失控。
她莲步轻移,缓缓走向台前,一双清亮的眸子穿透重重人群,死死锁住状若疯魔的裴尚书。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鬼魅附耳,清晰地传遍全场:
“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话音落下的瞬间,最后一幕“焚衣祭魂”轰然开启!
戏台顶端,七具与真人等高的机关人偶被缓缓吊下,它们面无表情,手中却共同捧着数片烧焦的、残破的戏服。
那正是当年苏家班被焚毁的遗物残片!
熊熊火光的幻影投射在那些残片之上,也映亮了御座之上,皇太妃那张保养得宜的脸。
看着那熟悉的云锦纹样,皇太妃的眼眶忽然红了,她竟不自觉地落下泪来,对着身旁的皇帝轻声呢喃:“哀家记得这套衣裳……先帝还在时,曾赞苏家班的这支舞为‘舞动星河’……”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皇帝亦是面露动容。
刹那间,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内廷总管会意,立刻上前,朗声宣布:“云裳坊伶人苏氏晚音,才艺卓绝,心意感天!特授金丝幡一面,准其每年春秋两季,入宫承应!”
“臣女,谢太妃、陛下隆恩!”苏晚音跪地谢恩,乌黑的发髻深深垂下。
在她眼角的余光中,却瞥见紫宸殿外的九重长阶之上,一道修长的身影立于月下。
夜玄宸手中折扇轻轻一合,唇角微动,无声地对她做出了一个口型。
——这只是,开始。
而殿内的一片喧嚣中,没有人注意到,彻底失魂落魄的裴尚书,正瘫软在座椅里,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一块不知何时从怀中掉落的玉佩。
那玉佩质地非凡,上面,赫然雕刻着半个狰狞的龙鳞纹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