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刀,割裂了花神庙前的喧嚣。
墨色斗篷兜头罩下,将苏晚音一身的杀伐与怨气尽数遮掩。
她没有回头,径直没入一条更深、更黑的巷弄。
油纸伞下,夜玄宸的身影静立如渊,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伞朝她这边倾斜了几分,隔开了漫天寒雨。
两人一言不发,在泥泞中并肩而行,影子被远处灯笼的光拉得忽长忽短,像两个游荡在人间、心怀鬼胎的共犯。
这便是他们的默契。
他为她铺好退路,她则为他点燃了这把搅动京城风云的大火。
火,果然烧起来了。
一夜之间,“花神庙鬼影诉冤”的传闻,比那夜的春雨蔓延得更快。
香案上那封被巡防营当做“妖物”收走的无字密信,成了悬在裴尚书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裴府连夜封锁消息,严禁下人议论,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城南的茶楼酒肆,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讲的不再是才子佳人,而是“苏家班七魂还阳,皮影泣血问沉冤”的奇闻。
更有痴迷戏曲的老票友,在酒酣耳热之际,竟能哼出几句失传已久的【哭宫调】,调子一起,满座皆是毛骨悚然的寂静。
舆论的洪流,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那座固若金汤的尚书府。
风暴中心的云裳坊,却在次日清晨悄然闭门谢客。
苏晚音命小豆子将坊内所有演出账册尽数投入火盆,那记录着一场场演出的簿册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班主,这可是咱们的心血!”小豆子看着心疼。
“从今日起,另起新簿,”苏晚音的声音平静无波,“只记银钱收支,不录宾客姓名。”
沈砚秋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一出《傀儡怨》,已不再是单纯的复仇试探,而是将自己彻底推上了风口浪尖。
旧账册是累赘,新账册,将是她与那些看不见的权贵交易的铁证。
她在等,等一把能将她送上更大舞台的东风,或是……一把将她彻底碾碎的屠刀。
屠刀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第三日早朝未散,京兆尹贺荣便以“妖言惑众,亵渎神明”为由,上本参奏,直指城西伶人作祟,败坏京城风气。
圣旨未下,贺兰昱已迫不及待地领着一队衙役,气势汹汹地冲进了云裳坊。
“给我砸!”
贺兰昱一脚踹翻了残存的鼓架,木屑四溅。
他狞笑着,享受着这种掌控别人生死的快感,“把那个叫苏晚音的贱婢给我搜出来!本公子要亲自把她押入教坊司,让她这辈子都别想再登台唱一个字!”
然而,衙役们将小小的院落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见苏晚音的踪影。
就在贺兰昱恼羞成怒,准备放火烧屋之时,一名宫中内侍策马而来,手中高举一卷明黄的懿旨,尖细的嗓音划破了紧张的空气:
“皇太妃懿旨——闻民间有奇伶,声可动天,艺能安人。不日春社雅集,将有新戏问世,特赐‘金丝幡’一面,预授其名。命三日后,优胜者入宫献艺,以娱圣听!”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贺兰昱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谁都听得出来,这道懿旨名为选拔,实为保人!
京兆尹前脚要封杀,皇太妃后脚就要点名听戏,这已不是简单的伶人争斗,而是朝堂之上的暗中角力。
他哪里知道,夜玄宸早已通过内线,将一份伪造的“西域贡使观剧赞词”连同苏晚音的名字,一同递进了尚仪局。
那赞词将她的表演吹得天花乱坠,一句“声动九霄,可安社稷”,恰好搔到了久病缠身、信奉祥瑞之说的皇太妃的痒处。
此举,不仅化解了京兆尹的雷霆之怒,更是一步登天,将苏晚音从一个随时可被拿捏的“贱伶”,变成了有机会面圣的“待诏之选”。
当晚,废弃的军驿深处,烛火如豆。
苏晚音披着那件墨色斗篷悄然归来,袖口处,一抹暗沉的血痕若隐若现。
“张驼背被人割了舌头,我找到他时,人已经不行了。现在藏在东市德仁堂药铺的地窖里,暂时安全。”她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沈砚秋与小豆子倒吸一口凉气,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狠毒!
苏晚音却没给他们震惊的时间,她从袖中取出一片被水浸透、又被火燎过的纸角,摊在桌上。
正是那夜投向香炉的密信残骸,上面有一行用朱砂批注的细小字迹,虽已模糊,但仍能辨认——
“……案涉边关铁骑营调动……”
她目光冷冽如冰,一字一顿:“裴元庆当年,不止是判错了案。他还为了掩盖罪证,篡改过军报。”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夜枭啼鸣三声,短促而尖锐。
小豆子一个激灵,瞬间吹灭了所有灯火。
黑暗中,众人屏息望向巷口。
只见远处风灯摇曳下,一人执伞而立,白衣胜雪,正是夜玄宸。
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站了片刻,抬手将一枚小巧的物件挂在了破败的门环之上,随即转身,身影便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那是一枚通体温润的白玉玉蝉。
苏晚音走上前,将它取下。
玉蝉入手微凉,却仿佛带着那人身上的温度。
这是他传递的信号,是承诺,也是警告:你已经踏入了朝堂这条暗河,从此,再无退路,唯有向前。
她将玉蝉攥在掌心,那温润的玉石之下,指尖却触到一丝极其细微、绝非天然形成的凹凸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