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黄昏,残阳如血,将破庙的断壁残垣染上一层悲壮的金色。
苏晚音、沈砚秋、阿芜三人再度聚于此地。
这空旷破败的庙宇,已成了他们这支草台班子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戏台”。
沈砚秋换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虽有补丁,却不掩风骨。
他从一个朴素的布囊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张修复好的古琴,轻轻置于石供桌上。
他拨动新换的冰蚕丝弦,琴音清越,如山泉过石。
“可以了。”他满意地点头,正欲收手,眼角余光却瞥见苏晚音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当苏晚音不经意间靠近琴匣时,那琴箱的夹层之内,竟发出一阵细微而尖锐的嗡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与玉佩遥相呼应!
沈砚秋的动作猛地一僵,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死死盯住琴匣,又猛然抬眼看向苏晚音,眸中是压抑不住的震惊与探究。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以指尖撬开那处几乎看不见的暗格,从中抽出一张已泛黄脆化的乐谱残页。
残页上的墨迹古拙诡异,音符如扭动的毒蛇,透着一股邪性。
“《傀影录》……乱宫调……”沈砚秋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出现的东西,“传说中可乱人心神,引人疯魔的禁谱……它怎会……怎会与你随身之物共鸣?”
苏晚音心头剧震,面上却不起波澜。
百戏空间的秘密是她最大的底牌,绝不可泄露分毫。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涛骇浪,声音清冷如旧:“我不知。许是此琴材质特殊,与玉石相吸,纯属巧合。”
她话锋一转,不给沈砚秋深究的机会:“先生,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让这出《白蛇诉情》,在三日后的花魁初赛上,一举震住所有评委和看客。”
沈砚秋紧紧攥着那张残谱,指节泛白。
他深深地看了苏晚音一眼,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仿佛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让他看不透,也无法抗拒。
最终,他缓缓松开手,将残谱重新塞回暗格,沉声道:“你说得对。”
夜幕彻底降临,他们最后的合练正式开始。
庙前土坡便是舞台,三盏油灯便是天地。
苏晚音换上一袭最简单的素白衣裙,以烧焦的炭笔细细描了眉,不施半点粉黛,却在月华下美得惊心动魄。
她早已设计好今夜的杀招——三声定魂。
“第一声!”她轻喝。
盘坐在油灯中央的阿芜,缓缓张口。
没有乐声引导,一道空灵的清唱如月光般流淌而出,瞬间攫住了所有心神。
那声音不带任何技巧,却仿佛是天地初开的第一缕悲鸣,让听者无端地感到一阵心悸,想要落泪。
“第二声!”
沈砚秋的手指动了!
他竟真的将那禁谱“乱宫调”的变奏融入了琴声!
音符不再是悲凉,而是变得诡谲、急促、充满蛊惑。
时而如情人耳语,时而如鬼魅尖啸,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恐惧与不甘,让人在恍惚中沉沦。
“第三声!”
苏晚音动了!
她伴随着那诡谲的琴音起舞,身段是《霓裳怨》的哀婉凄绝,步法却暗含着《大傩仪》的古朴与肃杀!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被她完美融合,时而柔若无骨,如白蛇吐信,时而刚猛有力,如神明降罚!
演练至最高潮,她足尖一点,猛然旋转跃起,宽大的水袖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线!
就在这一瞬,袖中那枚因她剧烈动作而绷断丝线的玉佩,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流光,“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玉佩触地的刹那,一道凡人肉眼不可见的虚影自玉佩中一闪而过!
那影像里,是千年前的古老祭坛,无数头戴狰狞面具的巫祝正踏着与苏晚音此刻一模一样的舞步,口中吟唱着古老苍凉的歌谣。
而那吟唱的源头之音,竟与阿芜的天然嗓音,同源同宗!
苏晚音落地时一个踉跄,脑中闪过那破碎的画面,心神巨震,但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未露半点异色。
“头牌姐姐!不好了!”
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划破夜空,小豆子连滚带爬地从庙外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赵五娘……赵五娘带着官差来了!她说我们在此聚众惑民,要查封我们这‘妖戏’!”
沈砚秋琴声一断,阿芜的歌声也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褪。
唯有苏晚音,缓缓直起身,抹去额角的冷汗,唇边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她怕了。”
她的目光扫过惊惶的二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点灯,开场!”
官差的火把光芒已在庙外攒动,呵斥声越来越近。
苏晚音却恍若未闻,她走到阿芜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对沈砚秋投去一个决然的眼神。
三人无视逼近的刀兵人影,在这生死关头,竟真的准时开演!
“官人,你我初逢,莫非前定……”
阿芜的首句出口,那至纯至净的歌声仿佛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将庙外的喧嚣隔绝。
原本吵嚷着要冲进来的官差,脚步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紧接着,沈砚秋的琴音如魔音灌耳,诡谲流转,让每一个手持火把的人都心神恍惚,仿佛看到了自己此生最悔恨的一幕。
最后,苏晚音的舞姿撕裂夜幕。
她舞至最后一跃,在空中旋身,落地时,一缕殷红的血,缓缓从她鼻腔渗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却毫不在意,甚至笑了起来,那笑容在火光与月色下,凄艳如泣血的红莲。
她迎着官差惊愕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唱出了最后一句念白:
“我非妖,只为情不悔!”
话音落,全场死寂。
那些被惊动而来看热闹的百姓,不知何时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破庙。
此刻,他们竟不约而同,齐刷刷地跪坐下来,仿佛在朝圣一般,痴痴地看着台上那三个身影。
连为首的官差头子,举起的手都忘了放下,眼中满是震撼。
人群之后,赵五娘一身锦衣华服,与这破败的景象格格不入。
她面色铁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本想借官府之力,将苏晚音这颗新芽彻底碾碎在泥土里,却万万没想到,竟被这纯粹到极致的艺术之力,当众反将一军!
更让她心悸的是,她看到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身影——竟是阿蛮!
而阿蛮的手中,正紧紧握着两枚一模一样的蝶形铜扣!
赵五娘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在一片寂静中,狼狈地转身退走。
“贱人,”她在心中恶毒地嘶吼,“你以为靠几个乞丐流民就能翻身?等着吧,花魁大赛的舞台,才是你真正的葬身之地!”
演出结束,百姓却久久不散。
他们自发地凑钱,有人掏出铜板,有人解下发簪,最后竟凑出了一套像样的简易行头,和一面洗得发白的旧旗。
那旗帜上,用最粗糙的针线,绣着三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大字——心音坊。
一个老者颤巍巍地将旗帜递上:“姑娘,这是我们苏家班当年巡演时用过的旗帜残片……如今,就交给你们了。”
苏家班!
苏晚音的心,被这三个字狠狠刺中。
下一刻,一直孤傲清高的沈砚秋,竟缓缓上前,单膝跪地,将那张视若性命的古琴横置于苏晚音面前,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从今往后,我沈砚秋,只为‘心音坊’一人谱曲!”
阿芜也摸索着过来,紧紧牵住她的衣袖,仰起脸“望”着她:“姐姐,带我……去看你看过的世界。”
苏晚音接过那面旗帜,指尖抚过那熟悉的纹路,仰头望向漫天星斗。
她颈间的玉佩温热,仿佛在回应她的心跳。
她低声自语,似是对他们,也似是对自己说:
“这才刚开始。”
无人察觉,远处高耸的城墙之上,一抹玄色身影负手而立,遥遥望着破庙的灯火,如同蛰伏在暗夜中的猎鹰。
夜风吹起他衣袍的一角,露出腰间一枚质地非凡的狼头墨玉。
夜玄宸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玩味的笑意。
“有趣,竟让她自己……挖到了‘夜’字的根。”
京城的春风,已经开始不安分地搅动起来,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属于脂粉、檀香与野心勃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