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玉石砸在舞台上,叮当作响,汇成一曲世间最动听、也最惑人的乐章。
苏晚音立于光影之中,微微垂眸,将满场狂热尽收眼底,却未让一丝一毫的贪婪沾染上眉梢。
这掌声与赏赐,是她用血与汗换来的阶梯,亦是通往更深漩涡的入口。
庆功宴上,坊主笑得合不拢嘴,当众宣布按坊内规矩抽走三成赏银,余下的,则由管事周氏亲自交予苏晚音。
周氏那张惯于刻薄的脸,此刻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晚音姑娘真是好本事,往后还要多多为坊里争光啊。”
苏晚音屈膝福身,双手接过钱袋,指尖触及布料的瞬间,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分量不对。
昨夜砸上台的银锭金锞子,她只匆匆一瞥,也知绝不止这点。
“多谢嬷嬷。”她声线平稳,面上无波无澜,仿佛丝毫未觉异常。
回到那间潮湿的柴房,她闩上门,将钱袋倒在破旧的木桌上。
哗啦一声,银钱散开,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冷光。
她快速清点,心中冷笑一声。
果然,比她预估的少了足有一半。
克扣伶人的赏钱是各坊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但周氏这次做得太绝了。
然而,真正让她心头一凛的,是混在银角子里的那枚铜钱。
又是“苏”字残钱!
与上次不同,这一枚,入手极轻,边缘有细微而粗糙的锉痕,铜色发黄发飘,分明是被人刻意仿制的赝品。
一个阴毒的念头瞬间划过脑海——这不是警告,是诱杀!
上次的真品,是有人在暗中提醒她,让她警惕,让她借势。
而这次的赝品,则是在模仿那个提醒者的手法,目的却截然相反——是要逼她再次动用“神鬼之术”,然后当场揭穿,坐实她妖言惑众的罪名!
到那时,她便不再是技艺惊人的名伶,而是人人可诛的罪奴!
是谁?如此急切地想置她于死地?
苏晚音连夜拆解两枚残钱。
灯火下,真品铜质沉厚,断面泛着青白光泽,是苏家戏班独有的高锡黄铜,专用于后台记账;而那枚赝品,质地轻浮发脆,一掰即断,显然出自寻常的民间私炉。
真正的消息源至今未露面,反倒有人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冒名搅局。
她想起周氏递钱时那双闪烁不定的眼,以及她近日来异乎寻常的紧张。
苏晚音忽然明白了——周氏怕的,根本不是她苏晚音成名,而是怕她借着名气,查到三年前那场覆灭苏家的大火背后,究竟藏着谁的影子!
她撬开床下的一块地砖,从油布包裹中取出那半张从火场废墟里抢出的名单。
油灯凑近,纸张焦黑脆弱,上面“裴尚书”三个字清晰可见。
而紧随其后的第三个名字,虽被烧毁大半,但右下角残留的一丝钩挑,笔锋凌厉,像极了……“夜”字的收笔。
苏晚音的呼吸蓦地一滞。
夜?
是皇姓,还是……质子府?
难道当年构陷苏家的滔天大案,竟牵涉到了天家贵胄?
正当她心神巨震之际,柴房的破门被轻轻叩响了三下。
翌日清晨,一个小厮恭敬地送来一方紫檀木盒,附上的信笺上仅有四个字:“酬昨夜之景。”落款处,是一个潇洒不羁的“萧”字。
萧九爷。
苏晚音打开木盒,一股清雅的冷香扑面而来。
盒中静静躺着一整套素白舞衣,月白色的绡纱如流水般柔软,针脚细密无痕,袖口用银丝暗绣出层叠的云纹,在光下流转着清辉。
这,正是《霓裳怨》舞谱孤本上记载的,早已失传的“月魄衫”。
她心头微震,指尖抚过那冰凉丝滑的料子,却在内衬夹层中触到一处细微的凸起。
她小心翼翼地挑开一丝缝线,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纸上只有一行小字,笔迹与信笺上的截然不同,透着一股森然的警示:“慎尔身边火,非烟亦杀人。”
苏-晚音的瞳孔骤然紧缩。
身边火?
非烟亦杀人?
这不是在说远处的敌人,而是在提醒她,最致命的危险,就在近旁!
她猛地想起昨夜谢幕后,柳莺儿看向她时那欲言又止、满是挣扎的眼神,以及对方悄悄塞给她、说是能安神的那个绣囊。
此刻,那个绣囊就放在枕边,上面用苏家独有的针法打着一个寓意“平安”的暗结……
难道连柳莺儿,也被卷了进来,甚至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苏晚音不动声色地将“月魄衫”收入箱底,却把那张写着警告的纸条贴身藏好。
当夜,她故意坐在廊下,一边缝补自己那件破旧的舞裙,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念叨:“这绣囊上的结,还是师父当年亲手教的……可惜啊,有些人忘了初心,连针法都生疏了。”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人影猛地一颤,正是躲在暗处的柳莺儿。
她怔立了片刻,脸上血色尽褪,而后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踉踉跄跄地转身跑开,消失在夜色中。
苏晚音听着那远去的、慌乱的脚步声,眸光幽深如井。
我不是不信你,莺儿。
她心中默念。
但我不能冒险,更不能让任何人,成为敌人对付我的第二把刀。
与此同时,云裳坊深处的一间暗房内,周氏正死死盯着桌上那枚被苏晚音丢弃的假“苏”字钱,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愤怒与恐惧而扭曲。
计策失败了。
那贱婢不仅没上当,还得了萧九爷的青眼!
再让她这么顺风顺水地走下去,自己当年的事迟早败露!
她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妒火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计后果的疯狂。
既然踩不死,那就……彻底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