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的黎明总是来得又湿又冷,尤其是在这穷巷深处。
那道灰白色的天光并未给破屋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像一把锋利的刀,无情割开黑暗的掩护,将屋内的狼狈与肮脏照得无处遁形。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浓重的汗臭、泥土的腥气,以及角落里老妇人尸体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令狐冲倚在泥墙上,一夜未眠的双眼布满血丝。
他内力虽微,江湖人的警觉仍在,几乎能听见城中巡逻队的脚步声从遥远主街一点点渗进蛛网般的小巷。
“师弟……”他看着同样未合眼、正盘膝坐在向问天身边,试图以微薄内力护住其心脉的李逸,声音沙哑地开口,“天亮了,官兵的搜查只会更严。”
李逸缓缓睁眼,摇了摇头,脸色比窗外的天光更苍白。
“没用的,”他声音低沉,“向右使的生机正在飞快流逝。参气已尽,五脏六腑皆在发炎高热。我的内力仅能勉强护住心脉,但他的身体……正在自己‘烧’死自己。”
任盈盈坐在向问天另一侧,用一块刚从院中破水缸浸湿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黑硬布巾,轻轻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但微颤的指尖和红肿的眼眶,暴露了内心的焦灼与恐惧。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女。
“那个孩子……”她咬唇望向紧闭的破门,“他会回来吗?会不会拿着银子就……”
“他会回来的。”李逸的语气异常笃定。
“为什么?”令狐冲不解。
“因为他要安葬他的奶奶,”李逸看了一眼角落那具冰冷的尸体,“而他,没有钱。”
李逸昨夜给出的三块碎银,对这挣扎于底层的小男孩而言是笔巨款。
但他也看到,男孩接过银子时,乌黑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对东屋的眷恋——那不是对破屋的留恋,而是对屋里刚刚失去体温的亲人的不舍。
“他需要钱买药,也需要钱……买一口薄棺。”李逸平静道。
话音刚落,向问天猛地剧烈咳嗽,伴随一阵无意识的抽搐。
“向叔叔!”任盈盈大惊,欲要按住他。
“别动!”李逸低喝,迅疾出手点向向问天胸口的“膻中”与“鸠尾”二穴。一股微弱却精纯的内劲透指而入。
向问天的抽搐渐止,呼吸却更微弱,脸上浮起不祥的铁青。
“不行了……”令狐冲面如死灰,“他……撑不住了!”
李逸的“气感”比肉眼更真切:向问天体内的“生机之火”已如风中残烛,随时将熄。
“盈盈,”李逸忽然决绝道,“去把那孩子的水缸砸了。”
“什么?”任盈盈一怔。
“砸了,用碎片在院里挖个坑。”李逸目光投向角落的老妇人,“师兄,还有力气吗?帮我抬前辈出去。”
令狐冲与任盈盈瞬间明了。
“你是要……”
“这屋子不能待了,”李逸声音冷得不带感情,“向右使需绝对安静、相对干净的环境。那孩子回来见此,也才能安心。”
他们须安葬这位老妇人。
令狐冲深吸一口气,未动用最后内力,只咬牙凭臂力与李逸一同小心翼翼抬起那具僵硬的尸体。
任盈盈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仍决然走入院子。
“砰!”
一声闷响,布满裂纹的破水缸被石头砸碎。她捡起最大陶片,跪在屋檐下,一下一下挖掘起来。
福州泥土湿润,挖掘不算费力,但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圣姑而言,无疑是灵魂的煎熬。
指甲很快翻起,掌心被粗糙陶片磨出血泡,血混着泥成暗红色。她一声不吭。
令狐冲站在门口望此景象,眼眶发酸。
他恨自己空有“独孤九剑”之妙,此刻却连挖坑的力气都无,只能以仅存的警觉替他们放风。
李逸将老妇人平放院中,未看任盈盈,只回向问天身边。
他取出怀中仅剩的半株百年老参,放入口中缓缓咀嚼——他要以体温与津液化开干硬参须,在这最后关头,以最原始之法渡药续命。
时间在压抑的挖掘声中流逝。
任盈盈挖出深三尺、长五尺的浅坑时,几近虚脱。
李逸与令狐冲将老妇人放入坑中。无棺无席,唯有她来时那件破烂蓝布衣。
李逸对坑中老者深深三揖。
“前辈。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我等非有意惊扰。”
“借安息之地。来日李逸若生离此城,定为前辈重立新坟,再塑碑铭。”
言罢直身。
“埋吧。”
任盈盈跪坐坑边,以血肉模糊的双手一捧捧回填湿土。令狐冲亦蹲下身相助。
恰在此时——
“吱呀……”
破旧院门被推开一缝。
那十岁小男孩端个破口瓦罐立于门口,撞见院中正在埋葬奶奶的三个陌生人。
他愣住。
瓦罐“哐当”坠地,刚熬好的稀粥洒了一地。
男孩眼眶骤红,未哭喊,未逃窜,只死死盯住那个正被填平的土坑。
“你们。”他声音沙哑如破风箱。
李逸起身走至男孩面前,未解释,只蹲身与他平视。
“百草堂,去了吗?”
男孩被李逸平静却似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慑住,下意识从破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去了。”
“官兵盘查严。我从狗洞爬进的。”
“药贵。银子快用完了。”
他又掏出个小布袋,里面是半袋糙米。
“这是米。”
李逸接过药包,打开一闻。冲鼻草药味,含黄连、金银花,及几味不识的猛药。
“很好。”李逸点头,又从怀中摸出最后一块碎银塞入男孩手中。
“这是你应得的。”
“去吧。你奶奶累了,让她安睡。”
男孩握着带李逸体温的银子,看看他,又望向几近填平的土坑,猛地跪倒,对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奶奶!”
一声压抑已久的哭喊,终于爆发。
……
东屋内。
李逸以男孩打来的干净井水化开药粉,苦涩至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弥漫全屋。
“盈盈,帮我扶他起来。”
任盈盈忍双手剧痛,与令狐冲一同将不省人事的向问天半扶靠墙。
李逸撬开其牙关,将口中已化开的半株老参连津液一口渡入,随即把那碗黑苦药汁强灌下去。
“……咳咳!咳……”
猛药刺激咽喉,向问天剧咳着吐出一半,终咽下半数。
“剩下的,看天意了。”
李逸拭去嘴角药渣。
他的“气感”清晰“见”到:老参精纯药力如清流涌入枯竭心脉;霸道草药则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
那微弱将熄的生机之火,在这一补一泄的双重刺激下,竟奇迹般重新摇曳起一缕微弱却坚定的光!
“热退了……”一直轻抚向问天额头的任盈盈忽惊喜出声。
那烫手高热虽仍严重,较之方才烤灼之温,已明显降下一筹。
李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浑身如被抽空般瘫坐于地。
他望向外面。天已大亮,福州城最喧闹也最危险的一日开始了。
而他们,在这刚埋葬旧生命、抢回垂危生命的破屋中,终于迎来绝境里的第一缕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