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宦官私宅的地窖，阴暗、潮湿，弥漫着尘土和陈年霉味。楚晏亲自带着“暗刃”最精锐的人手，将那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除了那一片淡青衣料、几枚南疆骨钱，以及一些勉强能看出有人短暂停留过的痕迹（干燥的草铺、熄灭的炭火余烬、几个空水囊）外，再无更多发现。
莫云铮显然已经离开了，而且离开得颇为从容，几乎没留下任何能指向他下一步去向的线索。那衣料像是故意遗落，骨钱也摆放得随意，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追捕者的徒劳。
“清理得很干净。”泷飞仔细勘察后回报，“此人反侦察能力极强。这些痕迹表明他最多在此停留了两日，而且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炭灰已冷透至少六个时辰以上。”
楚晏站在地窖中央，脸色在火把映照下明明暗暗。他蹲下身，捡起一枚骨钱，入手冰凉，上面刻着奇异的、与“巫月文”有些相似的扭曲符号。“南疆占卜……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世子，”一名在外围搜查的“暗刃”成员匆匆进来，呈上一物，“在宅子后院一口枯井边缘，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枚小巧的、用油纸包裹的蜡丸。楚晏接过，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卷起的薄绢，上面用熟悉的、属于莫云铮的飘逸字迹写着寥寥数语：
“世子爷果然雷厉风行。此地陋室，不堪久留，故先行一步。郡主之事，实非得已，各有立场，还望海涵。奉上薄礼一份，权作赔罪——‘幽泉’在京最后一处制药暗坊，位于城东‘永济药行’后院地下，三日后子时，将有一批‘半成品’交接。若动作快，或可人赃并获。至于莫某行踪，何必执着？他日有缘，自会再见。又及：小心宫里的‘花’。”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火焰缠绕古剑的简笔标记——正是“幽泉”的标识！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却又带着无法忽视的、极具价值的“赔礼”！
楚晏捏着薄绢，指节泛白，眼中风暴凝聚。莫云铮不仅预判了他们的搜索，提前撤离，还故意留下线索，指引他们去攻击“幽泉”的另一处据点！他到底想干什么？借刀杀人？消耗双方实力？还是……另有所图？
“永济药行……”楚晏低声重复，“查！立刻去查这家药行的底细，所有人、往来账目、近期异常，全部查清！另外，加派人手，严密监视药行及周边，但要绝对隐蔽，不能打草惊蛇！”
“是！”
“还有，”楚晏将薄绢收起，眼神冰冷，“他最后那句‘小心宫里的花’……恐怕意有所指。丽妃宫中的墨菊，余太监，胡嬷嬷……这条线，必须尽快厘清！加紧盯梢，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莫云铮的再次“消失”和留下的挑衅信息，让原本因我身体好转而稍缓的气氛再次紧绷。这个人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总能从指缝间溜走，还留下一地谜题。
我得知消息后，同样陷入沉思。“他行事看似随心所欲，实则步步为营。将我们引向‘幽泉’的据点，对他有什么好处？除非，他与‘幽泉’并非简单的合作或敌对，而是有更复杂的利益纠葛，甚至……他想借我们的手，除掉‘幽泉’在京城的某些特定人物或势力？”
“或者，那个据点里，有他想要，却无法亲自拿到的东西。”楚晏接口，目光锐利，“他想要‘巫月族’遗物，而‘幽泉’也在搜寻与‘惑神蛊’相关的一切。那个制药暗坊里，或许就有他志在必得之物。让我们打头阵，他再伺机浑水摸鱼。”
这个推测更为合理。莫云铮始终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情报商人”和“遗迹追寻者”，而非冲锋陷阵的战士。利用官方力量打击对手，自己坐收渔利，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那我们要去吗？”我问。
“去！当然要去！”楚晏斩钉截铁，“即便这是他的算计，但端掉‘幽泉’一个制药暗坊，切断他们的毒物供应，对我们有百利。至于莫云铮想趁机得利……那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从我们眼皮底下拿走东西！”他眼中闪过自信与冷厉的光芒，“这次，我会布下双重罗网，一网打尽‘幽泉’残党，二来……也要看看这位莫公子，到底敢不敢现身！”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镇国公府和安王府的力量暗中向城东永济药行附近聚集，布下天罗地网。宫中对丽妃宫的监控也愈发严密，那个余太监被“荣养”在一处偏僻院落，实际上处于半软禁状态，胡嬷嬷似乎也有所察觉，行事愈发谨慎。八皇子的病情稳步好转，这似乎让某些人松了口气，也让另一些人更加焦躁。
我的身体在系统和药物的双重调理下，基本恢复如初，只是楚晏依旧不许我过多劳累，更严禁我参与任何可能有风险的行动。
第三日，傍晚。我正陪着安王妃在花厅说话，丫鬟忽然来报，说门外有一位自称“苏娘子”的妇人求见，说是苏婉清小姐遣来给我送东西的。
苏婉清？我未来的嫂嫂？她派人来给我送东西？我有些意外，但并未多想。苏婉清性子温柔细心，或许是听闻我前些日子“病”了，特意送些补品或小玩意儿来。
“请她到偏厅稍候，我这就过去。”我向安王妃告了声罪，起身前往偏厅。
偏厅里，一位身着普通蓝布衣裙、头戴帷帽的妇人正垂首而立，手中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锦盒。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微微抬起头，帷帽垂下的薄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略显尖削的下巴。
“民妇苏氏，见过郡主。”她声音有些低沉沙哑，福身行礼，“我家小姐听闻郡主身体违和，心中挂念，特让民妇送来一支上好的百年老参，并一些安神的香料，望郡主笑纳。”
说着，她将手中锦盒奉上。我身边的丫鬟正要上前接过，那妇人却忽然上前一步，似乎想亲手递给我，动作间，帷帽的薄纱微微晃动。
就在这一刹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帷帽下那双眼睛——一双微微上挑、即使隔着薄纱也难掩其深邃与……熟悉感的桃花眼！
莫云铮？！
我心头剧震，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惊呼出声！但电光石火间，我强行压下所有惊骇，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伸手去接那锦盒。
指尖相触的瞬间，我感觉到那“妇人”的手指冰凉而有力，绝非寻常妇人。与此同时，一个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借着锦盒交接的掩护，钻入我的耳中：
“郡主，别声张。盒底夹层，有你要的关于‘月痕佩’真正下落的关键信物，以及……‘幽泉’与宫中某人往来的半页密信。小心身边人。子时三刻，城南废弃水神庙，若想救楚晏，独自来。”
话音落，锦盒已稳稳落入我手中。那“妇人”迅速后退一步，再次福身：“东西已送到，民妇告退。”不等我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廊下。
我捧着那看似平常的锦盒，站在原地，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莫云铮！他竟然敢易容成妇人，堂而皇之地潜入安王府，来到我面前！他到底有多大的胆子？又或者，他对安王府的渗透和了解，到了何种可怕的地步？
“小心身边人”？他指的是谁？府里的内奸不是老韩吗？难道还有别人？
“若想救楚晏”？楚晏今晚不是带队去永济药行吗？难道那是个陷阱？莫云铮知道，并且暗示楚晏有危险？还是……这就是他调开楚晏，引我独自前往水神庙的又一个诡计？
我大脑飞速运转，各种可能性激烈碰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莫云铮冒如此大的风险亲自前来送信，这锦盒里的东西，恐怕非同小可！
“郡主，您怎么了？脸色有些不好。”丫鬟关切地问。
“没什么，许是坐久了有些乏。”我强作镇定，吩咐道，“把这锦盒拿到我书房去。这位苏娘子走得急，我都没来得及细问婉清姐姐的近况，你去门房问问，可记得她是哪个苏府的下人？模样如何？”
支开丫鬟，我抱着锦盒，快步回到自己书房，关紧房门。心脏仍在狂跳。我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放在桌上，仔细检查。锦盒本身并无异常，就是普通的紫檀木盒。我摸索着盒底，果然发现有一处极其隐秘的机括，轻轻一按，底层木板弹开，露出一个薄薄的夹层。
夹层里放着两样东西：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触手温润、正面阴刻着复杂火焰缠剑图案的古朴令牌；以及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焦黑、显然是从某份完整信笺上撕下来的半页纸。
我先拿起那半页纸展开。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用的是某种暗语，但结合之前掌握的线索和系统辅助，我勉强能解读出部分意思：
“……‘惑神蛊’幼虫培育顺利，然‘月痕’引子始终未能寻获真品，现有仿品效力不足，恐影响‘母蛊’最终蜕变……宫中‘墨华’培育已初见成效，可作替代媒介试验……八皇子体弱，可作为最佳试验体观察反应……‘那位’催促甚急，要求务必在‘三月之期’前取得突破……‘幽泉’尊者已亲赴南疆搜寻最后线索，京城之事，暂由‘青影’统筹……”
落款处被撕掉了，只有一个模糊的印痕。
信息量巨大！“月痕”引子需要真品？宫中“墨华”（难道指墨色秋海棠？）可作替代试验？八皇子被当成试验体？“三月之期”？是指我们的婚期吗？还是别的什么期限？“幽泉”尊者去了南疆？京城由“青影”统筹？“青影”？这个代号……
我猛地想起，莫云铮第一次在百草街附近现身“救”我时，自称就叫“青影”！难道莫云铮，就是“幽泉”在京城目前的负责人——“青影”？那他之前与我们的“合作”、提供线索、甚至“调虎离山”袭击我……这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的戏码？目的是什么？混淆视听？获取信任？还是……他有二心？
无数疑问和寒意涌上心头。我颤抖着手，拿起那枚黑色令牌。令牌入手沉重，质地非金非玉，那火焰缠剑的图案与“幽泉”标记一致，但更加繁复精妙，背面刻着两个古篆小字：“听风”。
听风？听风楼？那个之前楚晏提到过的、神秘的情报组织？难道“幽泉”和“听风楼”有关联？或者说，莫云铮的另一个身份，是“听风楼”的人？
信息太过混乱庞杂，一时间难以理清。但莫云铮最后那句“若想救楚晏，独自来”却如同警钟，在我脑中不断回响。
楚晏……他今晚的行动，真的是陷阱吗？莫云铮是危言耸听，还是确有其事？我该不该信他？该不该去？
我望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距离子时三刻，还有不到三个时辰。
手心冰凉，额头却渗出细汗。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是相信楚晏的能力和部署，稳坐府中？还是冒险相信莫云铮这个极度危险的敌人一次，独自赴约？
若不去，万一楚晏真的有危险……我赌不起。
若去，很可能落入另一个更可怕的圈套……
我握紧了那枚冰冷的“听风”令牌，目光逐渐变得坚定。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楚晏独自面对未知的险境。莫云铮既然指名要我去，必然有所图谋。或许，这就是解开所有谜团、彻底打破僵局的关键时刻！
但，我也不能真的“独自”去。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我将令牌和密信残页重新藏好，唤来我最信任的泷飞，将部分情况（隐去莫云铮真实身份猜测和令牌细节）告知，让他立刻挑选四名绝对可靠、身手最好的“暗刃”成员，提前秘密潜入城南水神庙附近，暗中布防接应。同时，我写下一封简短密信，说明情况，让泷飞务必在子时前，设法送到楚晏手中——如果他能送到的话。如果楚晏那边情况有变，这封信或许能起到警示作用。
做完这些，我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将淬毒银针、烟雾弹、解毒丸等防身之物仔细藏好，又将那枚“听风”令牌贴身携带。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安王府内依旧平静，无人知晓，一场可能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暗夜之行，即将开始。
我看着镜中神色坚定的自己，深吸一口气。
楚晏，等我。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诡谲迷局，这一次，换我来与你并肩，共同面对。
夜色，如浓墨般泼洒下来。我悄无声息地避开府中巡卫，从一处隐秘的角门潜出，身影迅速融入京城深秋的黑暗之中，朝着城南废弃的水神庙方向，疾行而去。
未知的危险在黑暗中潜伏，而答案，或许就在那破败的神庙之中，等待着勇敢者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