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了伸倦懒的身子,猫儿一样的鄯善黎拖着长长的裙摆,撩开金华殿的纱帘,登时见到一双通红的血眼正在窗外看着自己,冷不丁地被吓了一大跳,那人从院内的假山石头上一蹦而下,三两步来到鄯善黎面前,手中摇着一个儿童玩耍的拨浪鼓,笑道:“参见李夫人!”
“怎么是你,东方先生!”
鄯善黎狐疑地看着东方朔,只见他甩着两个宽大的袍袖,兀自朝着里面走去,东瞧瞧西看看,当真没有那些朝臣的一丝稳重。
“怎么不能是我?我还要恭喜李夫人呢!”
东方朔将手中的拨浪鼓放在鄯善黎的梳妆台上,回眸笑道:“陛下让我来给李夫人筹划册封大典,此事明着按照夫人规格,实际上则告诉微臣以皇后的开支用度和规格办理,李夫人,你在陛下的心中可是堪比皇后了!”
鄯善黎垂下眼眸,这些根本不是她在乎的:“东方先生,你我既是故人,也不必绕弯子了。你该知道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
“哦,这我倒是不知道!”
东方朔随手拿起鄯善黎的白玉簪子在手中把玩:“难道你心里惦记的还是京兆大狱中和你一起同甘共苦的小子!”
鄯善黎心跳漏了一拍,眼眸中一闪而过一丝遗憾的悲哀,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我现在已经身负血海深仇,只盼望能为父亲的冤案查明真相,为父报仇……还请东方先生能帮我!”
说着鄯善黎就要下跪在东方朔跟前,却被东方朔一把拦住,搀扶起来。
“恩人说什么呢!那日在长安大街上我东方朔就说过,会报答恩人的一饭之恩!嘿嘿嘿,你别看我说话嬉皮笑脸,就觉得我说话不作数的!”
东方朔看着鄯善黎水汪汪的眼睛:“所以,那时候我从大狱中出来,却遍寻不到恩公的身影,当时我就想,我东方朔能掐会算,连我都找不到,你一定在皇宫中,我说的对不对?!要我帮忙总要说清楚情况啊!”
鄯善黎握紧袖口的纱衣,踟蹰半晌,看着面前这个状若疯癫的东方先生,终于咬了咬牙:“先生说的没错,我乃淮南王和楼兰王妃之女——鄯善黎,当年被父王送入长安,不知道父亲基于何等打算,让我以奴婢身份陪在南宫公主的身边,中间得以认识了还是胶东王的刘彻还有韩嫣,后来的事情你应该知道,随着南宫公主去匈奴和亲,我也踏上了漫漫黄沙,走向未知的旅途……”
“大汉之耻啊!”
东方朔顿足叹道:“这一段我是知道的,那时候我还是‘金马门待诏’,可是夫人又是如何从匈奴回到大汉,又如何变身为李妍儿的呢?奇哉奇哉!”
鄯善黎放开手中的纱袖,来到窗口,看着窗外姹紫嫣红的海棠,娓娓道来自己当年在汉家宫殿中以及在匈奴发生的一切,不知不觉日头已经高悬,鄯善黎缓缓回过头,看着不住叹息的东方朔,短短六年自己好似已经过去了半生……
“东方先生,这就是我的前半生,后面的我只有复仇这一个念想,先生是告发我乃淮南罪臣之女还是助我一臂之力,全凭先生定夺!”
东方朔脸色阴沉,拿起拨浪鼓拨弄两下,发出清脆的“博郎——博郎——”声。
“嘿嘿嘿,你这个死丫头,明知道我东方朔不会告诉别人,还在这惺惺作态的试探我,我东方朔岂是那种见利忘义之徒!”东方朔忽然捂住手中的拨浪鼓,定睛看着鄯善黎:“只是没料到,你父王早就料到自己有这么一天,才早早将你送入皇宫啊,淮南王乃一妙人也!”
“什么!”鄯善黎疾走几步,来到东方朔面前:“你是说父王早就料到有被诬为谋反的一天,才将我送到远离淮南的长安来?”
“不然呢!还能怎么解释!”
东方朔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你的父王当初也可能并不知道是谋反罪,只是前有七国之乱,削弱藩国势在必行,你父王料定山雨欲来风满楼,所以提前筹谋规划,将你撇出事外,拳拳爱子之心天地可鉴,我曼倩真有些被这份父爱感动了呢!你一定是你父王最爱的孩子,哎,可惜造化弄人,谁又能知道你会被送去苦寒的匈奴呢!”
久违的一箭又再次命中红心,鄯善黎颓丧地跪倒在光滑的金砖地板上,哀声恸哭。
“父王原来竟如此深谋远虑,我还曾在心头隐隐怪罪过父王将我送到长安这是非之地,才被长公主阿娇陷害,过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又在匈奴被外邦嘲讽,小心翼翼不忘初心……没想到父王都是为了我……”
东方朔也蹲坐在鄯善黎的对面,嬉皮笑脸地刮了刮鄯善黎的鼻尖:“丫头,别哭了,现在知道也不算晚,所以你为你父王报仇的心更甚了是吗?你想要我东方朔做什么呢?”
“为我父王平|反昭雪,即便不能平|反,也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清泪滴落在金砖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渲染出七彩的光泽。
东方朔擦了擦鄯善黎眼角的泪痕,兀自回忆道:“原来在我苦苦寻找一饭之恩的恩人时,你已经从皇宫到了匈奴,也难怪这么些年我都一无所获,好在缘分深厚,我们又一次见面了!说真的,当时我官职还小,不过是个金马门待诏,那时候我为了施展才华,特意吓唬给陛下养马的几个侏儒,说陛下要杀死他们,他们不信,还把我关进监狱,要不是丫头你,我后面的计谋都难以施展了!”
鄯善黎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向面前的东方朔:“计谋?所以当时你是忽悠那些侏儒的?也是故意被投进监狱的么?”
“那是自然的!那些替皇帝养马的侏儒虽然官不大,但是因为是替皇帝养马,所以时常能见着皇帝。我曼倩只要能见到皇帝的面就不怕拿不下皇帝。谁知道中间竟出了岔子,被侏儒勾结羽林卫给推进了京兆大狱,这不才见到了恩人!”
“那后来呢?”
“不过后来皇帝果然来了,那些愚蠢的侏儒立马跪着哭成一片连声求饶。皇帝见此情况有些发懵,和他们一打听才知道是我东方朔在搞鬼,立刻命人将我押解过去!哈哈!”
“假传圣旨,你就不怕杀头?!”
鄯善黎忘记了哭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等着东方朔的下文。
“害怕啊,但是所谓富贵险中求么!”
东方朔见鄯善黎收住了眼泪,这才安心地接着说:“陛下肯定生气啊,就找我来问,我就和陛下说:‘那些矮子身高三尺,一袋米的俸禄,钱二百四十,而我身高九尺多也只拿这么点俸禄,总不能撑死他们饿死小臣吧,再说了陛下广求人才,您认为我有才能就重用我,认为我不堪大任就辞退我,也不要让我在这浪费粮食了!’”
“噗呲——”鄯善黎也忍不住被东方朔这直白白的话语逗笑了:“所以陛下就真的开始重用你了?!对吧!”
“嘿嘿嘿,那是自然!想当初小臣在十三岁的时候才开始读书,十五岁的时候学习了击剑,十六岁的时候学习了诗书,十九岁的时候学习了孙吴兵法和战阵摆布以及玄学奥义,光是给陛下的自荐书我就写了三千片竹简,两个人才抬进未央宫呢!陛下怎么会不欣赏小臣!”
“你倒是颇有自信,那我又怎么听说朝堂上的人都叫你疯子?!”
鄯善黎看着自信满满的东方朔忍不住问道。
“不当疯子,难道要当那些老古董么?!”
东方朔嘿嘿一笑,手舞足蹈:“没什么,皆因为陛下赐肉,小臣不等首领大官丞到来,擅自拔剑割肉,对同僚们说:‘伏日炎炎,当早点回家,我先受赐走了。’他们就将我告了,小臣谢罪曰:‘东方朔东方朔,受赐不侍诏,多么无礼!拔剑割肉,多么豪气!割肉不多,多么廉洁!割肉回家,恭送细君(妻妾的代称),多么仁义!’结果陛下不但没有责罚小臣,还另外赐给小臣酒一石,肉一百斤。气的他们直骂我是疯子咯!”
“果然是个‘疯子’,哈哈哈哈!”
鄯善黎转悲为喜捂嘴偷笑:“东方先生真是个妙人!”
不过又正色道:“既然如此,先生帮我想想,我不在汉廷之时,还有谁知晓我父亲淮南王一案的始末,能够给我提供一些线索,我李妍儿自当感激不尽!”
“还李妍儿,李妍儿!你还挺进入角色的呢!”
东方朔嘿嘿一笑,精明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李夫人珍重!不过我倒是更喜欢和鄯善黎那丫头聊天!”
“好了,东方先生就别取笑我了!”
鄯善黎拉着东方朔的衣袖撒娇道。
“好,让小臣想想,好像还真有这么一个人,但是怎么就一时想不起来呢……”
东方朔站起身,看着窗外火|辣辣的阳光洒满庭院,抚着自己的胡须久久在金华殿中踱步,突然他一拍额头叹道:“小臣想起来一个人,这人应该对淮南王一案了如指掌,而且此人你也认识,还是你的一位故人呢!”
“我的一位故人?!”
鄯善黎一时间实在想不起自己在长安还有什么故人。
“这样,事不宜迟,小臣这就去安排,明日我曼倩帮你约他,你得想办法出宫,隅中巳时(上午9时至中午11时)在长安街东市的春得楼见面!”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