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演绎着古老傩舞的村庄,房车继续在高原上行进。地势在不知不觉中抬升,空气愈发稀薄透明,带着一种玻璃般的质感。窗外的景色,也从湿润的田园,逐渐变为更显苍茫和硬朗的戈壁草甸。低矮的、紧贴着地皮生长的骆驼刺和针茅,一簇簇,一团团,在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里,呈现出一种顽强而隐忍的灰绿色。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系统标记的一处高原盐湖。根据有限的资料,那是一片人迹罕至、却拥有着极致风光的水域。随着车辆的深入,一种异样的感觉开始浮现。首先是空气中的味道,隐隐约约地,带来一丝咸涩的气息,像是遥远的海风,却又更加纯粹和凛冽。接着,是地面的变化,土壤逐渐被泛白的、覆盖着一层亮晶晶物质的盐碱地所取代,车轮碾过,会发出一种细微的、类似碾碎沙糖的声响。
终于,在翻过一道漫长的、平缓的土梁之后,那片盐湖,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忘在人间的梦境,毫无征兆地铺展在了眼前。
那是一种无法用寻常语言形容的壮美与奇异。
湖面广阔无垠,却不是寻常湖泊的蔚蓝或碧绿,而是一种近乎纯粹的、乳白色的瓷白,间或夹杂着淡青、浅粉的条纹,如同巨匠挥毫泼洒出的抽象画作。湖水极浅,在许多地方,仅仅没过脚踝,清澈得可以一眼看到底部洁白的、如同碎玉般的盐结晶。正因如此,天空与云彩,得以毫无保留地、完美无瑕地倒映在平整如镜的湖面上。
天与地,云与湖,在这里失去了界限。
周凡和苏念站在湖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分不清哪里是真实,哪里是倒影。头顶是高原特有的、仿佛水洗过的湛蓝天空,大团大团洁白柔软的云朵,以极慢的速度悠然飘过。而脚下,则是另一个同样湛蓝、同样漂浮着白云的天空。他们仿佛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悬浮在天空的中央。一种极致的宁静与纯净,包裹了他们,连同喧嚣的内心,也似乎被这巨大的镜界涤荡得沉寂下来。
元宝先是谨慎地嗅了嗅湖边带着浓重咸味的空气,然后试探着将一只前爪踏入水中。冰凉的触感和那奇异的水质让它愣了一下,随即,它似乎被这镜面般的景象所吸引,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湖中走去。它的身影,连同它搅动起的细微涟漪,也清晰地倒映在水中,形成了一幅生动而梦幻的画面。
“太不可思议了……”苏念喃喃自语,她举起相机,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构图,因为这天地之间,无处不是完美的画卷。
他们沿着湖岸缓缓行走。盐湖的边缘,凝结着大片大片的、形态各异的盐花。有的如同白色的珊瑚,枝杈丛生;有的如同盛开的玫瑰,花瓣层叠;有的则像是洁白的霜花,铺满了浅滩。阳光照射下,这些盐花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仿佛整个湖岸都被钻石点缀。
在湖的一角,他们发现了一些人工的痕迹——几处早已废弃的、低矮的土坯房,以及一些散落在地上的、锈迹斑斑的铁架和木轨。这里似乎曾经是一个小型的盐场。岁月的风霜早已剥蚀了人工的造物,大自然正以它缓慢而坚定的步伐,重新收回这片土地。那些废墟静静地立在纯美的盐湖边,像一首无言的挽歌,诉说着过往的艰辛与如今的沉寂,为这片极致的美景,平添了几分苍凉与哲思。
周凡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湖水,放在舌尖尝了尝,一股极致的咸涩瞬间弥漫开来,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就是生命的源泉之一,也是拒绝大多数生命的禁区。他想起湿地“拉姆措”的丰饶与生机,与眼前盐湖的纯净与死寂,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然而,两者都有着动人心魄的美。美,原来可以有如此不同的面貌,可以在生机盎然处,也可以在万物凋敝时。
苏念则更关注那些盐花和湖面的纹理。她用微距镜头,捕捉着盐结晶那千变万化的形态,记录着风在水面吹拂出的、如同丝绸般的细微褶皱。她觉得,这片盐湖,像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水晶,蕴含着天地间最原始、最纯粹的能量。
夕阳西下时,盐湖迎来了它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落日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了金红、橘黄、瑰紫……而这些绚烂的色彩,毫无保留地投射在白色的盐湖镜面上。一时间,整个天地仿佛都在燃烧,水天一色,流光溢彩,壮丽得令人窒息,也美得令人心碎。
他们静静地坐在湖边,看着这天地间最盛大的一场光影表演,直到最后一缕光辉沉入地平线。盐湖的镜界,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但那份震撼心灵的纯净与壮美,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们的记忆里。元宝安静地伏在苏念身边,望着渐渐暗下去的湖面,它的眼睛里,也倒映着这片奇异世界的最后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