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航的序曲,并非总是昂扬激越的。当“远舟号”彻底驶离那片翡翠群岛的视野,重新投入那片无垠的、失去了明确参照物的蔚蓝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着留恋与失落的情绪,便如同悄然弥漫的海雾,将船与人一同温柔地包裹起来。
群岛的影像在脑海中依旧鲜明——那水下斑斓的珊瑚丛林,那沙洲上纯粹的白色,那海龟古老的凝视,阿木老人佝偻的守望背影……这些画面,像一颗颗被擦亮的珍珠,在记忆的丝线上闪烁着温润而沉重的光芒。与它们相比,眼前这片过于熟悉、过于空旷的蓝色,便显得有些单调和寂寥了。
航行的头两日,天气晴好,风顺浪平。但周凡和苏念都显得有些沉默。他们依旧轮流掌舵,整理资料,做饭,喂元宝,完成着航船上日复一日的必要劳作,但话语明显地少了。仿佛一部分魂灵,还遗落在那些渐行渐远的岛屿上,遗落在那片需要被守护的碧波之下。
周凡常常会不自觉地走到船尾,望着那片被螺旋桨搅动得翻滚不休的白色航迹,目光有些发直。他在想,那些被他们记录下来的白化珊瑚,那些被捡拾起来的塑料垃圾,真的能触动屏幕之外那些遥远的人们吗?个体的声音,在这片广袤的、充斥着各种嘈杂信息的天地间,又能激起多大的回响?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时而会像冰冷的海水,漫过他的心田。
苏念则更多地待在舱室里,对着电脑屏幕,反复筛选、编辑那些影像素材。当她看到镜头里那些失去色彩、如同枯骨般的珊瑚特写时,眼眶总会忍不住泛红。那不仅仅是对美的消逝的惋惜,更是一种对生命被无声摧残的痛心。她知道周凡心中的波澜与压力,便尽量不去打扰他,只是用自己擅长的方式,默默地将那份沉重转化为更具冲击力的视觉语言。
就在这种略显滞重的气氛中,海雾,再次不期而至。
那是在第三日的清晨。起初只是天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灰影,很快,那灰影便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扩散、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吞噬了远方的海平线,继而将整片天空和海洋都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黏湿的混沌里。
能见度急剧下降,世界再次被简化。风声变得沉闷,海浪声也仿佛被厚重的棉絮包裹着,失去了清晰的轮廓。湿冷的雾气缠绕着桅杆,漫上甲板,在人的头发、眉毛和衣服上凝结成细密冰凉的水珠。
元宝对这种天气显得很不适应,它焦躁地在船舱里踱步,不时用爪子扒拉紧闭的舱门,发出呜呜的哀鸣。
周凡不得不再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紧盯着雷达屏幕和GpS,小心地操纵着舵轮。在这片失去方向感的白色迷宫里,任何疏忽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
海雾的低语,是无声的。它只是那样存在着,弥漫着,带着一种亘古的、漠然的耐心。它不像风暴那般狂暴,却能更有效地将人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逼迫你直面自己内心的声音。在这片混沌之中,周凡那些关于意义、关于影响力的疑虑,仿佛也被放大了,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不是身边无人陪伴的孤独,而是一种意识到自身力量微薄、前路漫漫的孤独。守护的誓言容易立下,但真正的守护之路,或许就如同在这浓雾中航行,看不清远方,只能依靠内心的罗盘,摸索着,一寸一寸地艰难前行。
他看了一眼身旁专注盯着雷达的苏念,又看了看脚下不安的元宝,深吸了一口冰湿的空气。无论如何,航向已经设定,他必须带领他们,穿过这片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