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安全屋。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只有一盏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三个人围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份新印发的《帝都观察家报》,头版头条就是共和广场绞刑的照片和报道。
报道的措辞冰冷而官方,称约翰·施特劳斯是“危害国家安全的叛乱分子”,其公开处决是“法律与秩序的胜利”。但在字里行间,敏锐的读者能看出记者的笔在颤抖。
莱纳指着报纸照片的一个角落:“看这里。这个工人,他在擦眼睛。还有这个,这个妇女,她在胸前画了个手势——不是圣徽,是拳头。”
黛娜没有看报纸。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
“托马斯走了。老约翰走了。下一个会是谁?”她轻声问,“我?你?还是莱纳?还是我们所有人?”
没有人回答。
“但我们必须继续。”黛娜抬起头,眼中那簇火焰燃烧得更冷静,也更炽烈,“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没有退路。老约翰说得对——一旦你看见了真相,一旦你知道自己被偷走了什么,你就再也回不去了。你不能再假装看不见,不能再假装一切都好。”
“里昂想要用恐惧统治这座城市。”黛娜说,“他想让我们害怕,让我们退缩,让我们觉得反抗没有意义。但老约翰今天用他的死,告诉了我们一件事——”
她转身,看着凯特和莱纳:
“恐惧的反面不是无畏,是愤怒。而愤怒,是可以组织的,是可以引导的,是可以变成力量的。”
凯特深吸一口气:“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三件事。”黛娜走回桌边,手指在桌面上敲击,每一下都坚定有力,“第一,把今天刑场上发生的一切,用最快速度传递出去。不是通过报纸,是通过口耳相传。让每个工厂、每个车间、每个贫民窟都知道,老约翰死前说了什么。让他的遗言,变成种子。”
“第二,重新激活‘织补社’和‘姐妹会’网络。妇女的愤怒往往被忽视,但正是这种被忽视的愤怒,最有力量。我们要告诉她们,她们失去的丈夫、儿子,不是‘为国捐躯’,是被送去为资本家的利润送死。”
“第三,”黛娜顿了顿,“我们需要和石鸦镇建立更稳固的联络通道。詹姆斯教授已经到了根据地,他会把帝都的情况告诉维克多同志。而我们,需要知道南方在做什么,需要知道这场斗争在全大陆的版图。”
莱纳点头:“码头区那边,老船长很可靠。我们可以建立一条定期的情报和物资通道,用渔船伪装,顺着河南下。”
“就这么做。”黛娜说,“但要小心。里昂今天输了面子,接下来一定会疯狂报复。他会加强监控,会派出更多密探,会用更残酷的手段。”
凯特忽然问:“我们会不会……太慢了?老约翰死了,托马斯死了,这么多人牺牲,可帝国依然强大,培巴让依然在位,战争依然在打。”
黛娜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走到窗前,轻轻拉开一条窗帘缝隙。外面,帝都的街道在午后的阴霾中显得灰暗而压抑。但仔细看,能看到一些细小的变化:墙上的征兵告示被人撕掉了一角;一家面包店门口,排队的人群在低声交谈;更远处,几个工人蹲在街角抽烟,眼神不再麻木,而是闪烁着某种新的东西。
“凯特,你见过春天解冻的河流吗?”黛娜轻声说,“表面上看,冰层还很厚,河水似乎静止不动。但如果你把耳朵贴上去,能听到冰层下细微的碎裂声。那是水在流动,在积蓄力量。然后某一天,也许是某个暖阳的午后,也许是某个无风的深夜——”
她转过脸,脸上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
“整条河的冰,会在一夜之间全部裂开。”
房间里安静下来。
煤油灯的火焰在玻璃罩里跳动,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随着火光摇曳,像是无声的舞蹈。
“我们是冰层下的水。”黛娜最后说,“我们流动,我们积蓄,我们等待。而春天,总会来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紧急联络信号。
莱纳迅速开门。一个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的年轻人冲进来,是凯特安排在大学区的联络员。
“不好了……”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宪兵队突袭了圣约翰大学……抓走了十七个学生和三个教授……里昂亲自带队,说他们‘传播叛乱思想’……”
黛娜的脸色没有变。她甚至没有惊讶。
“还有吗?”她平静地问。
“还有……码头上传来消息,老船长的船被扣了。宪兵队搜查时发现了违禁书籍……老船长被抓了,船上的三个同志……跳河了,生死不明。”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年轻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黛娜闭上眼睛。
几秒钟后,她睁开眼,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钢铁般的决断。
“通知所有小组,进入最深度的潜伏状态。销毁一切可能成为证据的材料,更换所有安全屋,暂停一切公开和半公开活动。”
她看着凯特和莱纳:
“里昂的报复开始了。这意味着,战争升级了。而我们——”
她拿起桌上那份报纸,手指拂过老约翰绞刑照片上那张平静的脸。
“——要活下去。要像冰层下的水一样,在黑暗里流动,在压力下积蓄。直到春天来临,直到冰层碎裂的那一天。”
她将报纸凑近煤油灯。
火焰舔舐着纸张,迅速蔓延,吞没了照片,吞没了标题,吞没了那些冰冷的官方辞令。
火光映在她脸上,将她的眼睛照得像两颗燃烧的炭。
“为了那些再也看不见黎明的人。”她轻声说。
窗外,帝都的午后更加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