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森迪亚与罗兰帝国之间的战火,终究不再是远方的闷雷与殖民地地图上颜色的变幻。随着卡森迪亚共和国的陆军在争议边境线上接连取得几场战术性胜利,战争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幕,彻底笼罩了帝国本土。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蔓延。物价飞涨,物资开始管制,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从工潮悄然转向了前线的战况和即将到来的苦难。随即,帝国议会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通过了一项残酷的法案——《帝国总动员与兵役法》。法案规定,所有十八至四十五岁、身体健全且无特殊豁免权的男性公民,都必须无条件服兵役。
一纸纸印着冰冷帝国鹰徽的征召令,如同索命的符咒,被挨家挨户地塞进门槛,或者由面无表情的市政官员直接在工厂门口宣读、派发。工业区,这个帝国躯干上最粗壮的筋肉所在,瞬间被抽走了脊梁。
李维斯钢铁厂、斯奈普马车厂、码头区……几乎所有还能运转的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仿佛都低落了几分。流水线旁、锻炉前、卸货码头上,那些熟悉的身影——那些曾经在罢工中怒吼、在夜校里沉思、在护卫队中训练的男工人们,无论年轻力壮还是经验丰富,都陆续收到了那张决定命运的薄纸。迷茫、愤怒、恐惧、认命……复杂的情绪在弥漫,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沉寂。反抗?在战争和国家机器的双重碾压下,显得如此渺小。
维克多也不例外。化名“艾伦·希望”的身份在官方的兵役名单前毫无作用。一张征召令直接送到了地下安全屋的联络点,上面清晰地印着他的本名和描述。十人委员会的核心成员,除了重伤未愈的夏尔和几位年纪过大的委员,几乎都被一网打尽。
“铁匠”托马斯捏着征召令,指节发白,低吼道:“妈的!这是要把我们调开,好彻底瓦解工会!”
“学生”里昂脸色苍白,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忧虑:“我们走了,夜校怎么办?报纸怎么办?工会的日常工作……”
玛丽看着维克多,嘴唇微微颤抖,但没有说话。她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洪流。
维克多将征召令缓缓折好,放入口袋,表情平静得可怕。“这是危机,也是考验。”他扫视着剩下的委员,主要是玛丽、安娜大姐和几位负责妇女、后勤工作的女委员,“我们走了,工会的重担就落在你们肩上了。护卫队的训练不能停,由艾文留下的副手负责;报纸和夜校,玛丽、里昂(他因近视勉强豁免),你们想办法维持,内容可以转向反战宣传和士兵权益;内部协调,安娜大姐,你多费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记住,我们只是暂时离开。工会的根,必须扎得更深。利用好我们之前争取到的一切,等待时机。”
军营报到日,工业区边缘新设立的征兵点外,人山人海,混乱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无形的恐慌。穿着破烂工装、拎着简陋包袱的男人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长队,在士兵粗鲁的呵斥和推搡下,麻木地向前移动。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偶尔出现的、乘坐马车前来、穿着体面服饰的市民阶层青年,他们的脸上同样写着不安,但至少还保有一丝体面。
玛丽坚持要来送维克多。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衣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竭力维持着平静,但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将一个缝制结实的小布包塞进维克多手里,里面是她能准备的所有干粮和一点应急的钱。
“一定要小心……”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低不可闻的叮嘱。
维克多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人群,无意中瞥见了征兵点另一侧,一个被隔开的、相对“体面”的区域。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是黛娜·考尔菲德。
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黑色旅行装,帽子上垂着薄薄的黑纱,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她正仰着头,对站在她面前的一位年轻军官说着什么。那位军官,正是奥古斯特·坎贝尔。他穿着一身崭新笔挺的少尉军服,金色的肩章在灰暗的天空下有些刺眼,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矜持的微笑,正微微俯身听着黛娜的嘱咐。
与周围工人区送别的悲切与混乱不同,他们的告别更像是一幅被精心构图的社会版画——优雅、克制,带着上流社会特有的仪式感。奥古斯特甚至还有闲心轻轻拂去黛娜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亲昵而自然。
黛娜似乎有所感应,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混乱的人群,但视线并未在维克多这个方向停留,很快又回到了奥古斯特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依恋。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陌生的、灼热的、带着刺痛的情绪,如同毒蛇般猛地噬咬了维克多的心脏。
是嫉妒。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对奥古斯特·坎贝尔产生这种情绪。不是阶级的仇恨,不是道路分歧的蔑视,而是一种纯粹的、男性对男性的嫉妒——嫉妒他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接受黛娜的关切,嫉妒他能穿着光鲜的军服,以一种“英雄”的姿态走向战场(哪怕只是形式),更嫉妒他在此刻,能占据黛娜全部的注意力。
这情绪来得如此猛烈而荒谬,让他自己都感到错愕。他立刻强行将其压了下去,如同用冰水浇灭野火。理智告诉他,这毫无意义,他与黛娜早已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奥古斯特不过是那个世界里一个符合规则的符号。
然而,那瞬间的刺痛是如此真实。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向那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与绝望的空气,对玛丽低声道:“我走了。保重。”
说完,他转身,义无反顾地汇入了那条通往未知战场、由工人阶级血肉组成的灰色洪流之中。
在他身后,玛丽久久伫立,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被人潮吞没。而另一边,黛娜也在奥古斯特登上军用马车后,由女仆搀扶着,坐回了自家的豪华马车,黑色的车厢无声地滑离了喧嚣的征兵点。
两个世界,以同样的名义被投入战争的熔炉,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入口。维克多心中那刚刚萌芽便被掐灭的嫉妒,如同一个隐秘的烙印,提醒着他,即使在最坚定的革命者心中,也潜藏着属于凡人的、柔软而复杂的角落。而这,或许将是他在冰冷战场上,需要面对的另一场内心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