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吴月娘一家,从起初的惊愕无措中渐渐平复,未被恐慌压倒,反迅速被眼前的具体事务占满了心绪。这处院落,已不仅是事业的根基,更成了血脉亲情崭新的寄托之所。季墨抬眼循着叮当作响的锤声望向前院,那里,瑞王筹谋的宏图正徐徐铺展。她铺开纸,砚墨挥毫:
“唐叔钧鉴:锦州分盟根基初立,百务待举。速遣得力账房一人、通晓商盟规程之老成管事一人前来襄助。此间事务丛脞,非心腹良材不可胜任。另,报吾父知,已寻得大姨一家,阖家皆安,衣食无忧,万事皆顺,勿念为盼。”
传讯机腾空而起,带着季墨对锦州未来的擘画之令,没入青云,直飞京城。
“桃花,”季墨想起一事,“请方才那位懂规矩的婆子过来。”
片刻,那婆子垂首恭敬行至面前:“奴婢给郡主请安。”
季墨审视着她,轻声问:“先前在哪家府上?唤何名?”
婆子欠身答:“回郡主,奴婢贱名杜玉人,人皆唤我杜婆子。曾在原锦州知府宋仁礼府上掌管内宅琐务。只因……只因那宋大人小舅子秦通,看中了奴婢那年方十岁的幺女,定要送去侍奉外地的‘贵人’……” 杜玉人话音微颤,眼圈霎时红了,强抑哽咽,“亲娘哪舍得骨肉入火坑?可怜……我老头子那时也在宋府当差,听说了跑去理论,竟……竟被那畜生活生生打折了腿,至今还瘫着……”
提及此,她终难自持,浊泪潸然:“我那烈性头的妮子啊……怕连累爹娘,趁人不备,竟……竟投了府里的枯井……” 她以袖掩面,泣不成声,“幸好……幸好长子春生去乡下岳家议亲未归,长女秋菊在府衙后厨当差。事发后宋仁礼或也嫌闹得不堪,未行绝事,只将我们一家发卖了……”
侍立一旁的冬月听得眼中寒光凛冽,见季墨递来眼神,悄然退下。
季墨听罢杜玉人字字泣血的诉说,眸光渐沉如寒潭。她按下胸中翻涌的怒涛,声音平缓却蕴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起来回话。”
“是。”杜玉人低首起身。
“你说长女秋菊仍在锦州府衙后厨?”
“正是!如今就在府衙内!”杜玉人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儿子呢?”
“我那苦命的大儿,相中的姑娘也是宋府的丫鬟,非死契,只五年工期。我老头子怕日后有麻烦,让大儿告了假去跟那姑娘哥嫂商议。谁想那些不是人的东西,张口非要一百两彩礼!大儿回来后,我们便被一同发卖了,他那未过门的媳妇也被哥嫂强带走……”
季墨颔首,目光转向侍立身旁的冬月。冬月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低语:“郡主,奴婢即刻带人去牙行,查访杜家诸人下落。”眼神锐利,显是要将这桩事办得滴水不漏。
“去办。”季墨允下,又转向杜玉人,“你也听见了,且安心。只要清白无辜,我这里自有公理。冬月会去寻你的家人,寻到即行安置。”她略一沉吟,“你方才说,老头子还在锦州?”
“是!那苦命的老头子,腿残了无人要,在北边破庙里……大闺女偷空去送些吃的……老奴日夜悬心,只想尽快挣些钱钞,去看看他……”杜玉人声音更低,满是凄楚。
季墨最后吩咐道:“杜婆子,你且跟着桃花一道,熟悉院里规矩事务。家中之事,暂放宽心。”
“奴婢叩谢郡主天恩!活命之恩,奴婢一家结草衔环难报!”杜玉娘伏地,又是深深一拜,泪水虽淌,肩头却似卸下了万钧重担。
锦州这潭浑水,经此一事,更显其盘根错节,珩王一系的余孽是否拔除,还不知道。
她展开李慎之送来的锦州城防简图,炭笔在衙署、驿站、出入要道几处要害落笔标记。盘算间,已吩咐下去:左天青与唐叔和其他遣来的人手一到,需即刻报知;分盟初建所需的人力物力,也得早拟明细。商盟是明剑亦是坚盾,而锦州城深水下的暗礁险滩,更要及早探清。
恰此时,冬月步履匆匆回转:“郡主,都已查实,人也赎买回来了。瑞王殿下让那个叫秋菊的厨娘过来了。
按您的吩咐,购置的日常用度也已备好,各家铺子伙计随后就到,账目待会儿一并交割。”
“好。”季墨将备好的一千两银与一千两银票交给冬月,“你暂管账目,桃花记账。”
“郡主姐姐,我也会算账!”三丫急切地抬头,又害羞地低下。
“正好,就去帮衬桃花姐姐。”季墨温言道。
“嗯!”三丫眼睛亮起。
季墨步至二进院子正房,刚于厅中坐下。
冬月奉上青瓷盏:“郡主辛苦了半晌,快润润喉吧。”
杜玉人旋即入内,扑通跪倒:“谢郡主恩典!救我一门于水火,奴婢阖家愿为郡主当牛做马,绝无二心!”
“起来吧,”季墨抬手,“权当你们是良善本分之人。恪尽职守,我自会安顿。你经事明理,今日起,便做这府中管事嬷嬷,主理内务,教导下人规矩,也提点陈老爷一家一二,莫他日冲撞了贵人。你长女就管厨房。待王叔腿伤好了,去门房任个管事差事,春生做护院,兼管杂役。”
“万万不敢当郡主如此称呼!”杜玉人感激涕零,“当家的叫王老五,您直呼其名便好!”
“嗯,”季墨点头,“等眼下安定,再议你儿媳妇的事。” 她随即转向杜玉人,口吻利落清晰,“眼下首要,内宅诸事需立住跟脚。
门外铺子的人该到了,被褥铺盖、四季衣物、锅碗瓢盆、米粮油盐、日常需用,必是头一批送来。府中人手归你调度支派,多费心尽快安排接收、分派到位,库房院室逐一归置清爽。最要紧的是,今日之内,必得将后院各样房间都收拾停当,务要整齐洁净、起居便当。下人不够用,你负责去买或雇都行。
明日一早,我也搬入新居!”
话音刚落,院门处已隐隐传来车马停驻、人声呼应的喧闹。
崭新的铺盖卷捆扎齐整,各色布匹衣料由伙计抱在怀中,锅釜瓢盆叮当作响地堆叠在粗木箱里,更有装着米面肉蔬的沉甸甸麻袋和油亮坛瓮紧随其后。
杜婆子神情一凛,那份管事嬷嬷的精干瞬间取代了方才的悲戚,她迅速行了一礼:“老奴领命!定当安排妥当!” 转身便步履稳健地朝外迎去,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新购的仆役与陈家的年轻后生,一时院内人影穿梭忙碌,接收清点之声不绝于耳。季墨端起茶盏,看着这幅初具雏形的府邸景象,眉宇间虽凝着一丝沉思,却也多了几分掌控在手的安定。暮色四合,新府的第一缕灯火次第亮起,照映着院中奔走忙碌的身影,明日新生的种子,已在今日的喧嚣与秩序中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