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味居开业的喧嚣早已沉淀为府城日常，其名声却如窖藏的老酒般愈久愈醇。那扇镌刻着“四季祥瑞”的古朴大门，自晨光初透至暮鼓沉沉，门前的人流鲜有中断。浓郁霸道的卤香四季不散，攻城掠地般侵占着整条街巷的呼吸，俨然成了府城最具烟火气的地标。
四季工坊内，一排深腹铁锅日夜吞吐着赤红的老卤，浓稠的汤泡“咕嘟嘟”翻滚升腾，将诱人的声响与香气推送到每个角落。精心处理过的猪头肉、肥肠、豆干、鸡胗鸭胗源源不绝地投入这馥郁的源泉。
伙计们臂膀健硕，汗透重衫，动作却麻利迅疾。一筐筐泛着油润红光、香气浓烈的卤货被快速捞出、分切、装盘，旋即由专人专车送去店铺后厨。那柜台上堆积如山的卤货刚显“颓势”，新的“峰峦”便巍然筑起，生生不息。
账房内，唐总管端坐如松。他凝望着账房先生拨动算珠，珠落玉盘的“噼啪”声清脆连绵，精准如精密的机括咬合；先生另一只手翻阅厚重账簿，眼神锐利如鹰隼巡弋，账册上的每一笔进项、支出、损耗皆难逃其目。门外伙计略带急促的报客声高低错落，在他耳中交织成一曲“生意兴隆”的绝妙交响。
当账房内算盘声与门外喧嚣交织正酣时，季墨悄然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踏上通往顶楼雅间的木梯。身后的喧嚣随着阶阶攀升而悄然剥落。
推开尽头那间名为“墨香”的幽静包间，扑面而来的是另一个世界：墙上淡雅的水墨花鸟渲染着静谧，墙角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壶清茶，热气氤氲着丝丝檀香。
她卸下沾染了烟火气的外褂，在靠窗的黄花梨圈椅里暂歇。侍女冬月奉上温热的茶盏，她接过，轻呷了一口清香滚烫的碧螺春。连日奔波的劳倦，仿佛被这口热茶浸润、熨帖，悄然化开几分。她轻舒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
楼下那攒动的人头，正是她亲手点燃并日夜守护的人间烟火，鲜活而蓬勃。思绪正围绕着城东新店的细节，以及那些潜在的暗流涌动。
“笃、笃、笃。”轻柔而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宁静。
“是我。”左天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沉稳中透着难掩的凝重。
季墨心头微微一紧：“请进。”
左天青推门而入，神色较往日更为深沉，眉宇间笼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肃穆。他手中并未持账簿或货单，而是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扁长的墨黑木匣——古铜色幽光在木质纹理下隐隐浮动。
“大姑娘，”左天青双手将木匣奉至季墨面前，姿态是前所未有的庄敬，“京城盛家……来人了！”
短短七个字，不啻于巨石投入静湖，瞬间在季墨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她瞳孔猛缩，捧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指尖带来微灼刺痛，却也让她刹那间从惊骇中抽身。京城盛家！她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现出数月前那个风雪寒夜——她和堂兄季文弘从冰天雪地里带回来的那位少女：衣衫褴褛，眼神却渐渐褪去蒙昧，懵懂中又带着一丝仿佛刻入骨髓的贵气。
盛家嫡女，盛云溪！这位将军府的小姐，与他们兄妹结下的，是患难相交的过命情谊！
在季家温煦的照料与陪伴下，盛云溪这颗蒙尘的明珠被温柔擦拭，早已不复当日的茫然痴傻。
如今的她，举止合宜，言谈得体，虽不敢说精通琴棋书画，却也重新捡拾，更令人欣慰的是，那双眸子里，终于闪烁出属于她自己的、带着暖意的、独立思索的光芒。只是……那缕光芒，常似有所牵引，带着不自觉地依恋与羞怯，悄然落在一人身上——季文弘。
那份少女初萌的情愫朦胧含蓄，却如深谷幽兰，清幽芬芳，于无声处悄然弥散。季墨不动声色地将此尽收眼底。而她那温和沉静的堂兄季文弘，对云溪亦是呵护有加，情愫虽从未宣之于口，那份关切与上心却清晰可见。
该来的都在路上！不可逆！
季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浪潮——为云溪找到家人的欣慰，对她即将离去的忧虑与不舍，还有对这段方露新芽、却注定荆棘丛生的情缘之隐忧。她放下茶盏，用自己都感到诧异的沉稳语调问道：“到青州了？”
左天青摇头，声音压得更低：“此乃五殿下派人递来的紧急密函与信物。”他指了指那黑匣，“来者身份极贵——乃是盛大将军的嫡长子，年前方于漠北立下赫赫战功的威远将军，盛云骁！大将军有严命，命其亲自奔赴青州，接大小姐回府！将军此刻……已在入城官道之上，日落掌灯时分，必到府城！若无变故，他进城第一站，必是直奔我家府邸！估计五殿下已经对他讲了盛府的肮脏事，和盛小姐被拐后与季家结缘。”
盛云骁！威远将军！漠北战功！亲自接妹！
每一个头衔，每一个信息，都带着千钧之力，沉沉压在季墨心坎上。这份架势，远超寻常认亲，其份量与决心，不言而喻。
“镇定！”季墨的声音透出一丝竭力抑制的紧绷，“这事我来处理。立刻……备车！回府！”她深知，无论如何，这个消息都必须由她亲自、即刻、当面告知盛云溪！
而此时，听溪阁内，盛云溪正提笔，临摹着一幅疏淡清雅的水墨兰草。午后的暖阳斜斜洒落在她光洁如玉的脸庞，勾勒出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卷。她已全然脱胎换骨。一身浅青色罗裙衬得肌肤胜雪，乌发轻绾，几缕碎发柔顺地拂过光洁前额，娴静温婉。她一手轻按镇纸，一手执着紫毫，正为一只布偶精心描画着花样——这是季墨的体贴安排，只为稍解她对季文弘那份不自觉的依赖和粘腻。
“嘎吱——”院门被用力推开的声音，骤然撕裂了这一室安宁。
季墨携冬月步履匆匆闯入，面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然凝重。冬月手中捧着的那个墨黑木匣，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盛云溪受惊，搁笔抬眼看来。清澈的目光对上季墨眼中那翻涌的复杂与沉重，心头猛地一撞，一丝不安的阴翳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
季墨未作任何寒暄，亦无暇喘息，目光径直锁住盛云溪那张瞬间褪色的脸庞，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宣告：“云溪，你的家人……来了。是你嫡亲的大哥，威远将军盛云骁，奉盛大将军之命——亲自来青州接你回家了！”
“当啷！”盛云溪指尖一颤，那支价值不菲的紫毫笔应声坠地，在坚硬的青砖上碎成两段！身体骤然僵硬，那双曾盈满浅笑与羞涩星子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惊愕、茫然和无措吞没。大哥？那个传说中漠北的威远将军？他回来了？只为接她？
呼吸骤然急促，血色急速从脸上褪去，苍白如纸。一股冰冷的寒流自脚底窜上脊背，蔓延四肢百骸，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求助的目光本能地、紧紧抓住季墨这根唯一的浮木，声音因恐惧而支离破碎：
“我……我不回去！墨妹妹，我不要回那个家！那是个……呜呜”
就这样离开吗？在她心底那份隐秘情愫方才悄然萌芽之时？！
小院里，前一瞬氤氲的墨香与静好早已烟消云散。唯余令人窒息的死寂，无形的重压凝滞在空气里。画纸上未干的墨迹在兰叶间晕染流淌，似某人此刻失控的心澜；地上断裂的笔杆，则如同一个不祥的楔子，预示着某种无法阻挡的离别与割裂。
“墨妹妹！”盛云溪失声唤道，泪意汹涌，话语破碎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你知道的！我不回去！我，我不舍的……”那句未尽之语，生生卡在了少女羞涩的唇齿间。
“我懂你的心意，”季墨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云溪冰冷颤抖的双手，试图安抚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可云溪姐姐，门楣之隔如天堑，世俗人言是铜墙铁壁。盛家，并非寻常门户，那份威势……”
“我去跟父亲说！去跟大哥说！”盛云溪猛地抽回手，眼中骤然爆发出不容置疑的决绝光芒，那光芒瞬间压倒了恐惧的泪水，“五殿下深知我心，他也必会站在我这边！实在不行……”她陡然站起，纤细的身躯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目光锐利如刀锋，仿佛穿透听溪阁的粉墙；“我招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