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间,暮色浸透了整条长街,顾晏之从马车上下来,玄色锦袍上沾染上几分寒气。
府门前的两盏朱红灯笼亮得格外醒目,厚重的朱漆大门已然敞开,门内站着一道身影,无声地候着他归来。
沈玉薇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一袭榴花红的软缎长裙,肩上披着一件兔毛斗篷,领口的绒毛衬得那张本就清丽的脸庞愈发莹白,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竹编灯笼,暖黄的光映在她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看见他,沈玉薇的眉眼瞬间染上亮色:“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顾晏之轻应一声,心头掠过一丝惶惑。
思绪未落,沈玉薇已提着灯笼快步迎了上来,脚步轻缓,灯笼的光晕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先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袖,指尖触到冰凉的锦缎,眉梢微微一蹙,语气里满是关切:“外头天寒,殿下衣裳都凉透了,可冻着了?”
说着,又自然地侧身,引着他往自己的院落走,“厨房炖了驱寒的姜汤,我让下人温着呢,殿下先随我回院里暖暖身子吧。”
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地问着,语气温和又自然:“今日殿下又是忙了一整天吧?陛下交代的差事可还顺遂?路上有没有遇上风雪?”
顾晏之跟在她身侧,顺着她的问询一一应答。
“还好,差事还算顺遂,路上没遇上风雪,只是来回奔波费了些时辰。”
两人并肩走着,脚步默契地放缓,穿过前院的回廊,绕过栽满翠竹的庭院,一路往沈玉薇住的缀霞院走去。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灯笼照亮,两人的影子在地上紧紧挨着,没人提起昨日的争执,仿佛那一场不快从未发生过。
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不过片刻,缀霞院的朱漆院门便已在眼前。
刚到门口,就见春桃领着两个小丫鬟候在廊下,见沈玉薇与太子并肩而来,忙敛衽屈膝,垂首行了个标准的福礼,声音柔婉:“奴婢参见殿下,参见太子妃娘娘。”
太子微微颔首,脚步未停地往里走,沈玉薇紧随其后。
进了正厅,八仙桌上已摆好了满满一席饭菜,青瓷碗碟莹润如玉,热气顺着碗沿袅袅升起,混着菜香漫在空气中,暖融融的驱散了夜凉。
春桃侍立在旁,轻手轻脚地布好碗筷,全程敛着眼,半句多余的话也无。
待一切安置妥当,她再次屈膝行礼,而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厅门也轻轻合上。
刚退到院门口,便见太子身后的顾青正闷着头往里闯,脚步沉实,显然是想跟着进厅伺候。
她忙上前一步,侧身拦住了顾青身前,语气恭敬:“顾侍卫留步,此刻娘娘正陪着殿下在屋内用膳,特意吩咐过,今日无需任何人近身伺候,顾侍卫在外等候便是。”
顾青脚步一顿,抬眼看向春桃,眉头微蹙,春桃却始终垂着眼,身姿站得笔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顾青看了眼紧闭的厅门,又想起太子平日里的规矩,终究是按捺下了心思,闷声应了个“是”,而后便转身退到了院外的廊柱旁,双手按在腰间佩剑上,脊背挺得笔直,静静守着门口的动静。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正旺,沈玉薇上前亲自接过他脱下的披风,转身殷勤地盛出一碗热汤。
白瓷碗盏莹润,汤面浮着青翠的葱花,热气氤氲着往上冒。
“殿下一路辛苦,定是冻着了,快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放得极软,带着刻意讨好的温婉,将汤碗轻轻递到顾晏之面前,目光紧紧黏在他脸上,盼着能得到几分回应。
顾晏之抬手接过汤碗,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碗沿,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眉峰微不可查地挑了挑。
他垂眸盯着碗中翻滚的热气,黑眸沉沉,不知在沉思些什么,半晌才缓缓抬碗,薄唇凑到碗边,极慢地啜饮了一口。
汤味醇厚,用料精致,却不合他的口味,舌尖漫开的鲜甜里,尽是沈玉薇偏爱的滋味,而非他素来喜欢的清淡口味。
沈玉薇见他肯喝,脸上的笑意更浓,又拿起银质筷子,在满桌菜肴里翻拣着,夹了一筷子琥珀色的蜜炙排骨,又添了一筷子的烧羊肉,满满堆在顾晏之面前的白瓷碟子里,语气带着几分邀功的雀跃:“殿下快尝尝,这几道菜都是妾身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想着殿下连日操劳,该补补身子。”
顾晏之抬眼扫过桌面,眸光淡淡扫过那道油光锃亮的糖醋鱼、甜腻的杏仁粥,还有几样重油重盐的荤菜,眼底掠过一丝无奈。
桌上十几道菜肴,竟有大半都是他素来不喜的,反倒全是沈玉薇这些年在东宫常吃的口味。
他缓缓放下汤碗,瓷碗与紫檀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顾晏之抬手揉了揉眉心,连日处理政务的疲惫在眼底积着,他实在没耐心再陪沈玉薇这般兜圈子,语气淡得没什么温度:“你今日特意在外侯着,请孤过来,定不只是为了让孤喝碗热汤、吃顿饭吧?有何事,不妨直说。”
沈玉薇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敛去慌乱,重新扬起柔婉的笑靥,语气依旧温柔:“妾身哪里有什么别的心思,不过是看殿下这些日子太过辛苦,心疼得紧,想让殿下歇一歇罢了。”
顾晏之闻言,缓缓直起身,作势就要起身离席,“既然无事,孤便不多留了,书房还有一堆政务等着处理。”
沈玉薇见状,心头一急,连忙跟着起身,快步上前几步拦住他的去路,先前做出的温婉褪去几分,咬了咬下唇,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这顾晏之,不识好歹!
可转瞬,她便又压下了那点怒意,缓缓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声音放得更低,带着几分委屈与恳切:“殿下,妾身今日独自坐在东宫,思来想去,只觉得这几年实在荒唐得很。明明是夫妻,却与殿下生生生分至此,妾身心中愧疚得紧,只想好好改正过往的过错,往后能与殿下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不负太子妃的名分,也不负陛下与皇后的期许。”
这次换顾晏之愣住了,脚步顿在原地,黑眸沉沉地看向眼前低眉顺眼的女子。
过去几年的光阴,在他记忆里就像蒙着一层厚厚的云雾,模糊不清却又带着几分含量。
他只记得,沈玉薇自嫁入东宫那日起,便心系旁人,对他始终冷淡疏离,甚至数次刻意避开与他相见,夫妻情谊早已名存实亡,江南赈灾之行结束后,他也明白过来,情之一字,最不可强求。
如今,他心中对她,也早已没了先前的热忱,可她毕竟是他的太子妃,他亦愿意同她相敬如宾。
可他万万没想到,率先提出要缓和关系的,竟然是沈玉薇。
是她终于看清,六皇子顾景琛并非值得托付的良人,所以才回头寻他?还是近来杜若萱在他身边多有走动,让她感受到了威胁,怕自己的太子妃之位不保?亦或是,这背后藏着更深的图谋,是六皇子故意让她来试探自己的?
无数个念头在顾晏之脑海里盘旋,他沉默了良久,黑眸里的情绪变幻莫测,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半晌,他才缓缓勾了勾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几分意有所指:“你是父皇亲自册封的太子妃,是孤亲自迎娶的正妻,更是东宫的主位,旁人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你去。”
沈玉薇被戳破心思,可她脸上却半点尴尬也无,反而抬眸迎上顾晏之的目光,神色变得郑重起来,语气也多了几分急切:“殿下,妾身是真心实意想与你好好过日子。更重要的是,杜若萱不能留!她是六皇子顾遇之的人,这话是六皇子亲口告诉我的!”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满是认真,与方才闲谈时截然不同,显然是看出了顾晏之语气里的松动,想要趁热打铁,继续劝说他:“那日他亲口诉说了他的狼子野心,他早就觊觎你的太子之位,甚至对父皇的江山虎视眈眈,杜若萱就是他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殿下一定要小心提防,莫要被她的表象迷惑了!”
顾晏之静静看着她,黑眸紧紧锁住她的神色,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细微变化。
她的眼神坚定,语气恳切,眉宇间的担忧不似作伪,倒像是真的怕自己落入顾遇之的圈套。
见状,顾晏之才缓缓收起了先前的戏谑与疏离,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认真地观察了她许久,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沉而有力:“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