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六月中旬,大名府境内的空气仿佛被点燃。
府城、元城县衙、小滩镇码头、乃至大名府其他一州九县衙门外,数处崭新的招贤榜文同日张贴。两份榜文内容各有侧重,却同样引人瞩目。
一份是工料招募告示:“路港工程急募石、木、瓦、铁诸匠,河工、力夫,日结工钱,管食宿。另募青壮乡勇百五十名,充工程护卫,月饷优厚,需体健胆壮、身家清白者。”
另一份则是卢象升亲署的招贤榜文:“知府卢谕:今有修路筑港之大利,需延揽四方贤才。
凡精通水利、河工、营造、算学者,不限士农工商,不拘本籍客籍,但有一技之长,皆可赴元城小滩镇‘路港工程总办处’呈验技艺,量才录用。优给廪饩,有功另赏。”
两榜齐出,震动四方。
寻常招募匠人、力夫不足为奇,但知府亲自颁榜招揽“贤才”,且不限出身,又同时招募数量可观的“护卫乡勇”,这等阵仗,多年未见。
消息如风般传开,引得三教九流、四方百姓纷纷动容。
小滩镇‘路港工程总办处’门外新搭的芦棚下,排起了长队。这里主要面试匠头与特殊人才。
落魄秀才赵明诚,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队伍中段,心中忐忑又怀着一丝希冀。
他年近三十,屡试不第,家中薄产耗尽,平日靠替人抄写、算账糊口。看到榜文中“精通算学”、“不拘本籍客籍”字样,他枯死的心仿佛被注入一道活水。
他自幼喜读《九章算术》、《营造法式》,于筹算、测量颇有心得,只是科举不考这些,反成“杂学”。
“下一位!”
轮到赵明诚。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临时用木板隔出的“面试间”。
只见正中坐着一位身着靛蓝劲装、面容沉静的年轻公子(卢象关),身旁是同样精干的卢象群,还有一位文书记录。
“学生赵明诚,元城县人,略通算学、绘图,粗识《营造法式》。”
赵明诚躬身行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
卢象关抬眼看他,目光平和:“赵先生不必多礼。我且问你,若你读过《营造法式》,可知其中‘石作制度’篇,对殿堂阶基(台基)的层数、用石规格,有何规制?
若我要为这码头修建一座管理公廨,形制可比照县衙二堂,其台基当如何设计,需用多少料石?你可能估算?”
赵明诚精神一振,这个问题更对他的胃口。他略一沉吟,拱手答道:
“回总办,《营造法式》卷三‘石作制度’确有明文。殿堂阶基,常以单数层为尊,三、五、七层不等,视建筑等级而定。
用石规格,每层露明石(阶条石)厚一尺二寸至一尺五寸,宽二尺至三尺,长随间广。埋头石(土衬石以下部分)稍减。”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比照县衙二堂,通常用三层层基。第一层最宽,挑出墙身约二尺;第二、三层依次内收。以三开间公廨计,正面总宽约四丈,进深二丈。
学生可据此大致推算露明阶条石、角柱石、土衬石之数量与方寸。至于具体石料方数,”
他再次取出炭笔和小本,快速勾画了一个简化的台基剖面和平面草图,边写边算,
“需先定每层高、宽、出挑尺寸,再合总长、总宽,减去踏道(台阶)所占,乘以平均厚度,可得粗料石方量。
若要精细,还须计算石间灰缝、榫卯损耗,约加一成。学生可于一两日内,结合总办所给公廨具体尺寸,做出详细料单。”
他的回答不仅引经据典,而且立刻联系实际工程,并给出了清晰的工作思路和估算方法,显示出扎实的古建文献基础和一定的实务转化能力。
卢象关眼中赞赏之色更浓,点头道:“甚好。留用,入规划测量组,暂定为绘图书办,兼负责工程中此类规制考订与料估。”
赵明诚激动得脸微红:“学生定当尽心竭力!”
几乎在赵明诚面试的同时,另一位应募者引起了卢象关的注意。
此人五十许年纪,面容清癯,衣着朴素却整洁,虽布衣芒鞋,但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久在公门的沉稳气度。
“在下周俭,字慎之,原南京工部营缮所司务,因故去职,流寓至此。”
来人语调平缓,递上一份手写的履历,字迹工整有力。
卢象关接过一看,此人竟参与过南京城墙局部修缮、玄武湖闸口改造等工程的物料核算与工期调度,经验丰富。
“周先生对大型工程物料统筹、人工调配、工期预估,有何见解?”
周俭不疾不徐道:“工程之要,在于‘料、工、期’三相匹配。料需提前备足,尤以大宗、难运者为先;工需按技艺分组,定岗定责,流水作业;
期需排定详序,预留雨雪、意外之裕度。更需账目日清,杜绝虚耗克扣。在下观贵处招募,分工明确,待遇公示,已得三分要领。”
句句切中要害,显是实务干才。
卢象关心中大喜,面上不动声色:“若请先生总管工程日常调度、协调各队、稽核账目,可愿担此重任?”
周俭深深一揖:“蒙总办不弃,周某愿效绵薄。”
小滩镇临时“总办处”设在码头附近一座旧仓房前,这里更是人声鼎沸。
一边是应募河工、力夫的队伍,另一边则是报名护卫乡勇的青壮,由卢象文带着几名基地护卫队员主持。
河工队伍里,黑瘦精悍的周大河挤到前排。
他曾在运河清江浦段干过多年,修堤打桩都是好手。看到招贤榜上“精通水利”几字,便想来试试。
面试他的是卢象群。
“你说修码头护堤,首要摸清水性?这段卫河,你以为如何?”卢象群问。
周大河指着不远处奔流的河水:“夏秋汛急,水流带沙,冲刷力强。基础不牢,修什么都是沙上筑塔。
小的以为,得用‘沉箱’或‘密打梅花桩’先固住河底,再用大石或……贵处那种特制灰泥(水泥)砌护坡。”
他又补充,“若用灰泥水下施工,须围堰或预制大块沉放。”
“若让你带一队河工,负责码头基础探查和初期围堰,敢不敢?”卢象群直视他。
“有啥不敢!”
周大河拍胸脯,“只要家伙事够,饭食管饱,小的定把河底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好,河工队正,就是你了。”
护卫招募那边,气氛更加热烈。月饷优厚、管吃管住,还发统一服饰,对许多贫苦青壮或略有武艺的破落军户吸引力极大。
一个名叫李铁头的彪形大汉格外醒目。他身高近八尺,膀大腰圆,脸上有一道浅浅刀疤,自称是山东逃荒来的,曾在乡里习武,力气大,会耍棍棒。
卢象文亲自考较。“练两下看看。”
李铁头也不含糊,拿起准备好的白蜡木棍,呼呼舞动起来,虽无甚精妙招式,但势大力沉,虎虎生风,显然是有底子的。
“为何想应护卫?”卢象文问。
李铁头收棍,喘着粗气道:“俺娘病了,需要钱抓药。俺有力气,能打架,听说这里不看出身,给钱爽快,就想来试试。俺保证听话,让干啥干啥!”
卢象文又问了几个问题,观其眼神坦荡,便道:“先留下,试训三日。合格了,你就是护卫队小队长候选。”
李铁头大喜,连连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