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在望。
城墙之上,那段灰白色的修补段在夕阳余晖中格外醒目,仿佛一道崭新的疤痕,又似一块坚硬的铠甲。
刘昌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终于松了口气。
这一天,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接下来,便是接风宴席、馆舍安顿……这些程式化的环节,他熟。
赵巡检骑马跟在队伍末尾,回头望向基地方向,心中感慨。
他想起数月前,卢象关第一次乘“怪船”抵达小滩镇的那个夜晚,那刺眼的光柱与骇人的轰鸣,曾让他以为撞上了妖鬼。
而今,这妖鬼般的人物,却已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建起了那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庄子。连朝廷二品大员都亲往视察。
这世道,真是变了。
卢象关与卢象群骑马并行在队伍中侧。
“关哥,今日应对,当无大碍吧?”卢象群低声问。
“李部堂未置可否,便是最好的结果。”卢象关目视前方,声音平静,“他看到了,听懂了,也在思考。这就够了。”
“那接下来……”
“接下来,”
卢象关嘴角微扬,“该是宴席上的觥筹交错,言语机锋了。不过那自有兄长应对。我们……继续种我们的地,烧我们的水泥,造我们的船。”
车队抵达大名府城时,已是暮色四合。
城门处灯火通明,留守的府衙官员及更多士绅名流列队相迎。鼓乐喧天,仪仗如林,将朝廷大员的威仪烘托到了极致。
入城后,直接前往早已准备妥当的府衙东侧专用于接待上官的“迎宾馆”。馆舍早已洒扫熏香,张灯结彩,仆役如云。
简单的接风宴后,李若星以旅途劳顿为由,婉拒了本地士绅的拜见请求,只留下卢象升、王邦柱、周京及少数核心随员,在书房叙话。
书房内,烛火通明,茶香袅袅。白日里的喧嚣与震撼似乎都被关在了门外,只剩下沉静的思索。
李若星端坐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终于打破了沉默:“建斗,卢公子,今日所见所闻,着实令本部堂…大开眼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快船利转运,水泥坚城防,高产作物裕民食,水力机械省人力…
单看任何一样,皆是利器良法。然,诸般新奇,汇聚一处,由一人而出,难免引人侧目,乃至…惊疑。”
这话说得很直白了。
卢象升立刻起身:“部堂明鉴。象关所为,初时只为家计商途。其所获海外遗泽,亦多属偶然。彼年轻气盛,兼有报效之心,故勇于尝试。
然其深知分寸,所有物事应用,皆先禀于卑职,从未擅专,亦未逾矩。基地所产,除自用外,皆优先供应府衙公务,如修补城墙、试种粮种。其心可鉴,其行可察。”
他将卢象关的行为定性为“在官府监督下的有益尝试”,并强调了其成果已经服务于地方公务。
王邦柱沉吟道:“卢府台所言,下官今日亦有所感。那基地规划井然,产出实在,非虚妄炫奇可比。尤其粮种、水泥二事,若果真效验如所说,于国于民,善莫大焉。只是…”
他看向卢象关,“卢公子,此等物事技法,来源终究…海外渺茫,可控否?若源头断绝,或别有用心之人觊觎…”
这是担忧技术依赖和泄密。
卢象关恭敬答道:“王御史所虑极是。卑职亦常怀此忧。故基地所用关键之材,如特种火油(柴油)、薄膜、某些精钢部件,皆刻意控制用量,并多方探寻替代可能。
譬如水泥,原料已完全本地化;农具,亦在尝试以本地铁匠技艺改良。至于技法…非卑职藏私,实乃许多工序需长期练习、精细操控,非图纸可尽传。
卑职愿在官府辖制下,逐步培养匠户,待技艺成熟、人员可靠,方可谨慎推广。一切皆以稳妥为要。”
周京则更关心实际问题:“卢公子,今日所见高产作物,若今秋真有二十石之收,府衙打算如何推广?
水泥造价若真比传统工料节省,可能用于河工堤防?那快船运力与耗费,可有详实账目可供核算?”
他一连串问题,直指具体的实施规划和成本效益。
卢象升代为回答:“粮种之事,今春已在元城及府城周边官田、部分民田试种数千亩,长势良好。
若秋收确效,明年便可择适宜州县,由府衙担保,借种于民,三年偿还,逐步推广。
水泥用于河工,卑职与象关亦在商议,计划于卫河一段险工试筑水泥护坡,观其御水冲刷之效。至于船队账目…”
卢象关接口:“船队往来账目,皆由‘环球洋行’详细记录,大人随时可调阅核查。其中内燃机耗油一项,因油料难得,成本高昂,故船只多数时间仍借风帆人力,新机仅用于急务,此为账目关键,亦是最难持续之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渐深。李若星大多时间在听,偶尔插问一句,往往切中要害。
他发现,卢象升与卢象关的配合极为默契,一个从官方政策、地方治理角度阐述意义与规划,一个从技术细节、实际操作层面说明可行与瓶颈。
两人既不盲目乐观,也不过分自谦,对于困难和风险直言不讳,对于价值和前景也据理阐述。
这种务实而坦诚的态度,显然让李若星、王邦柱和周京的印象更加深刻。
比起一味鼓吹或神秘兮兮,这种清晰的利弊分析,反而更容易让这些实务官员接受。
不知不觉,夜已深。
李若星终于抬手止住了话题:“今日所闻所见,信息庞杂,容本部堂细细思量。建斗,卢公子,你等也辛苦了。且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再议。”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但“明日再议”四个字,本身已是一种积极的信号。
卢象升与卢象关起身告退。
走出迎宾馆,夜风微凉。府城街道已宵禁,寂静无人,只有巡逻兵丁的脚步声和更夫的梆子声偶尔传来。
卢象升低声对堂弟道:“今日应对,尚可。李部堂是老成谋国之臣,不轻易表态,但心中自有权衡。
水泥与粮种,看来已引起他极大兴趣。船队之事,有燃料瓶颈在,反而可能让他觉得…可控。”
卢象关点点头,也低声道:“我看王御史和周郎中的态度,也从最初的震惊怀疑,转向了务实探究。尤其是周郎中,对数字和账目极其敏感,我们后续的账目必须清晰无误。”
“嗯。明日之后,他们或许会提出更具体的要求,甚至索要部分样品、数据,或要求观看某些操作过程。你要有所准备。”
“小弟明白。”
兄弟二人边走边低语,身影渐渐消失在府衙方向的夜色中。
迎宾馆书房内,烛火未熄。
李若星并未就寝,而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王邦柱与周京也还在房中。
“部堂,您看…”王邦柱试探地问。
李若星缓缓道:“卢象升是干才,其弟亦非常人。今日基地所见,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一人异想天开所能为。其背后,恐有我等尚未知晓的脉络。”
周京道:“下官仔细看了那水泥窑与磨机,虽显粗糙,但原理清晰,非虚妄。高产作物长势做不得假。快船之速,更是亲身所历。此三样,件件皆可解燃眉之急。唯其来源与后续,确需谨慎。”
“是啊。”
李若星叹道,“朝廷如今,辽东建虏势大,陕西流寇渐起,天灾不绝,粮饷匮竭…正是需非常之人、非常之策之时。
卢氏兄弟所为,虽略显…突兀,却恰是投石问路,试探的正是朝廷能否容此‘非常’。”
他转过身,看着两位下属:“你二人以为,当如何处置?”
王邦柱思索道:“下官以为,可取其‘实’,控其‘奇’。
粮种、水泥此等切实有据、利于民生防务之物,应鼓励其实验、验证、乃至有限推广,但需置于官府严密监管与指导之下,所得成果,需报备朝廷。
至于快船等更显‘奇技’之物,因其依赖外油,难以普及,可允其小范围用于官府的紧急运输,但须严格限定用途,并继续探究燃料自给之可能。”
周京补充:“下官附议。此外,需详查其账目往来,确保其利不独私,其财不匿税。
若果然有益,朝廷或可酌情给予些许便利,如漕关通行优先、部分物料采购协办等,以促其更好地为公所用。甚至可以给于专司职权,但一切需有章程,有监督。”
李若星听罢,微微颔首:“与本部堂所想略同。此事不可草率,亦不可因噎废食。明日,再与他们深谈,看看卢象升对于在更大范围内试行水泥、推广粮种,有何具体章程。至于那船…且看漕督李大人后续如何批示吧。”
他顿了顿,又道:“卢象升此人,风骨才干俱佳,日后必为国之栋梁。其弟…虽行商贾事,却隐隐有经世济用之才。卢氏一族,或许…当真出了人物。”
这话,已是很高的评价了。
王邦柱与周京相视一眼,心中明了:李部堂心中,已然有了倾向。接下来的,只是具体条款和分寸的把握了。
夜色更深,大名府城在沉睡。但这一夜,对于城中许多人——卢象升、卢象关、李若星、王邦柱、周京,乃至刘昌、赵巡检,恐怕都难以完全安眠。
白日的所见所闻,如同投入古老大明肌体的一颗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或将缓慢地,改变某些河流的走向。
而城郊那片灯火未熄的基地,窑火依旧在夜色中闪烁,如同这个沉闷时代里,一簇微弱却倔强的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