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河,“鬼见愁”水道。
此处河面骤然收窄,两岸怪石嶙峋,枯黄的芦苇丛生,密不透风。
水流在此变得湍急而晦暗,形成一个天然的险隘。往日里,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船公至此,也需打起十二分精神。
此刻,这片寂静中却潜藏着无尽的杀机。大大小小、形制各异的匪船,利用芦苇荡、河湾汊口巧妙地隐藏着身形。
船上的水匪们屏息凝神,唯有眼中闪烁的贪婪与焦躁暴露了他们的存在。
在远离主河道的一处隐蔽河汊,一艘较大的艨艟舰上,十七家水寨的头领齐聚前甲板,气氛已从最初的亢奋转为压抑的躁动。
为首的混江龙再也按捺不住,他虬髯怒张,一巴掌拍在船舷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蛟爷!这日头都偏西了!上午过去两支肥得流油的漕船队,你硬是压着不让动手!兄弟们藏在芦苇里喂了半天蚊子,你到底唱的哪一出?莫不是消遣我等!”
他话音一落,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就是!蛟爷,咱们十八寨联合,可不是来这鬼地方看风景的!”
“再等下去,官军的巡逻船队都要来了!”
“到底还干不干?给句痛快话!”
绰号“水狐”的头领摇着一把破旧的羽扇,阴恻恻地道:“蛟爷,时机稍纵即逝。若是让兄弟们空手而归,只怕……人心要散啊。”
端坐主位的闹海蛟,面沉如水,对众人的质疑似乎充耳不闻。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躁动的人群,最后定格在混江龙脸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他正要开口,忽然,一阵轻微的水声传来,一艘轻快的梭子快船如游鱼般靠了过来。
一名精悍的哨探利落地跳上艨艟,快步走到闹海蛟身边,俯身在他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众头领的目光瞬间被吸引,所有的嘈杂声戛然而止,都紧紧盯着闹海蛟的脸。
只见闹海蛟眼中精光一闪,脸上那丝冷笑迅速扩大为一种压抑不住的狂喜与狠厉。
他猛地站起身,环视众人,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位兄弟,稍安勿躁!肥鱼已入网口!半个时辰之内,目标必将进入‘鬼见愁’!”
“好!”
“终于来了!”
“干他娘的!”
众头领的疑虑瞬间被贪婪和战意取代,纷纷摩拳擦掌。
闹海蛟立刻下达最终指令:“按原计划行事!混江龙,正面冲击官军护航船队!江鼠,带你的人下水,专凿官兵护卫船舱底!
水狐,芦苇丛中的箭雨覆盖交给你了!其余各位兄弟,随我号令,左右包抄,登船夺粮!记住,速战速决,得手后按约定分配!”
“得令!”
十七家头领轰然应诺,迅速返回各自船队,原本寂静的河湾芦苇荡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而紧张的备战声响。
而在闹海蛟自己的座舰后方,十几艘装备最为精良、船身低矮快速的战船却悄然调整了位置,并未与其他匪船混杂。
闹海蛟的心腹低声问道:“蛟爷,咱们真要去打那卢家商船?”
闹海蛟冷哼一声,眼中闪烁着狡诈与贪婪:“当然!那才是真正的肥肉!让那十七家傻子去啃官军的硬骨头,吸引注意。
等他们打得难解难分,我们直扑卢家船队,抢了番货立刻远遁!坐山虎那蠢货说得对,陆上他们厉害,到了这水上,就是我们的天下!速去准备,听我暗号行动!”
约莫半个时辰后,远方的河面上出现了桅杆的森林。庞大的常州卫漕粮船队,如同一座移动的水上城堡,缓缓驶来。
数十艘漕船吃水极深,显然满载着珍贵的粮食。
船队外围,是数艘体型较小、但行动更为迅捷的兵船护卫,船上的兵士盔甲鲜明,刀枪映日,透着一股精悍之气。
在漕船队后方约一里处,跟着几支规模小得多的货船队,其中一支正是卢家的货船,桅杆上悬挂“常州卫协运”的号旗迎风招展。
常州卫船队核心,一艘最大的漕船改造的指挥船上,站着一位面容沉毅、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将领。
他姓韩,名镇岳,官居常州卫漕运千总。韩镇岳行伍出身,凭借军功和沉稳性格升至千总,深得上官信赖。
此刻,他手按腰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鬼见愁”水道。
“传令!”
韩镇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身旁传令兵耳中,“前方水道险要,令各船收缩队形,兵船前出警戒,弓弩手就位,谨防两岸芦苇荡!”
“得令!”
旗号挥舞,鼓声节奏变化。庞大的船队开始调整阵型,护卫兵船加速向前,占据了河道关键位置,船上的官兵纷纷张弓搭箭,或持盾提刀,警惕地注视着任何可能藏匿敌人的角落。
命令刚下,异变陡生!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从两岸芦苇荡中猛然擂响,打破了河面的寂静!
“杀啊!”
“抢粮船!”
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密密麻麻的匪船如同嗜血的蚂蟥,从芦苇荡中蜂拥而出!
正面,混江龙率领着七八艘加固了撞角的“撞船”,如同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地朝着官军护航船队直冲过来!
同时,另一侧,无数火箭如同飞蝗般从芦苇丛中升起,划破天空,带着凄厉的呼啸,覆盖向漕船队的帆桅和舱室!
“敌袭!结阵防御!”
韩镇岳临危不乱,厉声大喝,“弓弩手,压制火箭!长枪手,准备接舷战!命令后队漕船向中靠拢,船工,泼水灭火!”
他的命令被迅速执行。官兵们虽然遭遇突袭,但毕竟训练有素,短暂的慌乱后,立刻依托船舷和盾牌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几乎同时,两岸芦苇丛中,水狐指挥的弓箭手也开始抛射箭矢,虽然准头欠佳,但密集的箭雨覆盖下来,对官军甲板上的士兵造成了不小的干扰和伤亡。
箭矢对射,空中交织成死亡的罗网。不断有火箭命中漕船,引发火焰,但早有准备的官兵和船工们奋力扑救。
“噗通!噗通!”
水下,翻江鼠带领的水鬼们如同幽灵般潜入水中,冒着被水流卷走和箭矢射中的风险,奋力游向庞大的漕船,用凿子、斧头拼命破坏船底木板。
一艘兵船底部被成功凿穿,河水开始涌入,船身缓缓倾斜,船上的船夫和官兵惊慌失措。
“稳住!用木板、棉被堵漏!长矛手,警戒水下,发现水鬼格杀勿论!”
韩镇岳在旗舰上不断发出指令,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战场。
他命令旗手打出旗语,指挥战船互相靠拢,形成防御圈,保护核心的漕船,并用拍杆和弓弩重点打击试图靠近登船的匪船。
“杀啊!”
混江龙的座舰终于狠狠撞上了一艘官军战船,船身剧烈震动,木屑纷飞。
混江龙狂吼着,挥舞着大刀,第一个跳上对方甲板,与官兵厮杀在一起。接舷战瞬间进入白热化,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放箭!”
韩镇岳一声令下,弓弩齐发,冲在前面的匪徒如同割草般倒下,但后续者踏着同伴的尸体和翻涌的血浪,依旧亡命地向上冲。
整个“鬼见愁”水道,彻底化作了修罗战场。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落水声、船只碰撞声、火箭点燃帆布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死亡交响乐。
河面被鲜血染红,浮尸和挣扎的落水者随处可见。
漕船队庞大的身躯成了累赘,在狭窄的河道中难以机动,只能被动防御,而水匪们则利用小船灵活,不断寻找薄弱点进行攻击。
韩镇岳沉着指挥,官兵虽然被动,但凭借更好的装备和纪律,死死顶住了十七寨水匪的第一波疯狂进攻,双方陷入了惨烈的消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