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一晚的晚饭时分,张家小院笼罩在一片沉静而温暖的氛围中。灶膛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照着张奶奶布满皱纹却神情肃穆的脸。她已经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将家里最好的食材都拿了出来——一块腌了小半年的腊肉,半只风干鸡,一小盆秋天晒的蘑菇干,还有从自留地里刚挖出来的新鲜萝卜和土豆。
厨房里飘出浓郁的香气,是腊肉和蘑菇一起炖煮的味道,夹杂着米饭的清香。苏晓棠在灶台前掌勺,动作比平时更加轻柔细致,仿佛每一道工序都带着某种仪式感。墨痕安静地趴在厨房门口,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忙碌的两人,尾巴偶尔轻轻摆动。
陆承泽收拾好了最后一个包裹,将简单的行装整齐地码放在床头。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衣裳,虽然不是军装,但依然将扣子扣得一丝不苟,头发也认真梳过。他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炊烟气息的凉夜空气,目光扫过这个他生活了近三年的小院——修补过的篱笆,加固过的屋顶,修缮一新的鸡舍,还有角落里那些他亲手制作的农具和工具。
每一处都有回忆,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故事。
“承泽,来帮忙摆桌子。”张奶奶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来了。”
堂屋那张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木桌被擦得锃亮。张奶奶小心翼翼地从里屋捧出一个小坛子,坛身沾着些许泥土,显然是刚从某个地方挖出来的。她轻轻拂去尘土,坛口用红布封着,系着褪了色的麻绳。
“这是当年我老伴儿还在的时候酿的,”张奶奶一边解绳子一边说,声音有些飘忽,“用的是最好的糯米,山泉水,老曲。埋在地下整整十年了。原本想着……想着等晓棠出嫁的时候再开封。”
她的手有些颤抖,陆承泽连忙上前帮忙。红布揭开,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带着陈年米酒特有的甘甜和岁月的沉淀感。
“奶奶,这太珍贵了……”陆承泽喉咙发紧。
“傻孩子,”张奶奶用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酒酿出来,就是要给重要的人喝的。今晚,你就是咱们家最重要的人。”
她取来三个粗瓷碗——两个是平时吃饭用的,另一个是边缘带着细小豁口、却洗得格外干净的老碗。将酒坛倾斜,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流出,在碗中荡起涟漪。酒香更加浓郁了,整个堂屋都浸在这温暖的香气里。
“墨痕也有份。”苏晓棠端着一碟酒从厨房走出来,她将小碟子放在墨痕面前,里面浅浅地盛了一些酒液。
墨痕低头嗅了嗅,然后抬头看看张奶奶,又看看陆承泽,眼神温顺。
这时,苏晓棠将最后一道菜——腊肉炖蘑菇端上了桌。金黄的腊肉片,深褐色的蘑菇,乳白色的汤汁,上面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桌上还有清炒萝卜丝,土豆烧鸡块,一碟腌菜,一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简单,却已是这个家里能拿出的最高规格。
四人一狗围桌而坐。张奶奶端起酒碗,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但她的声音很稳:“孩子,奶奶不会说什么漂亮话。这碗酒,第一祝你去军营,能像咱们山上的青松一样,站得直,立得稳,经得起风雨。”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发颤:“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平平安安。奶奶在这等着,等着你回来,再给你做腊肉炖蘑菇吃。”
说完,她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老人喝得急,呛得咳嗽了几声,苏晓棠连忙轻拍她的背。张奶奶摆摆手,示意没事,只是眼眶更红了。
陆承泽双手捧起酒碗,站起身,对着张奶奶深深鞠躬:“奶奶,谢谢您。这几年,您待我如亲孙子,这份恩情,我陆承泽永世不忘。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干,也一定会平安回来。到时候,我给您养老,孝敬您。”
他仰头,将碗中酒喝干。酒很醇,入口绵甜,后劲却足,一股暖流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又蔓延到四肢百骸。这不仅仅是酒,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和期盼。
“坐下坐下,”张奶奶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吃菜,多吃点。到了部队,可就吃不到奶奶做的味道了。”
苏晓棠默默地为陆承泽夹菜,腊肉挑了最瘦的部分,蘑菇选了最大朵的,土豆烧鸡里的鸡块都夹到了他碗里,自己只挑些萝卜和土豆吃。
“你也吃。”陆承泽夹了一块鸡腿肉放到她碗里。
“嗯。”苏晓棠低头应了一声,小口吃着,却食不知味。
墨痕也低头舔了舔碟子里的酒,然后端正地坐着,看着桌上的人,眼神温和而沉静。
「这酒……有祝福的味道。」它的意念轻轻传递给苏晓棠。
饭桌上的谈话渐渐多了起来。张奶奶开始絮絮叨叨地叮嘱:“听说北边冬天冷,你得穿暖和点……部队里吃饭要按时,别饿着……跟战友好好相处,别耍性子……要是受了委屈,就写信回来,奶奶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能听你说说……”
每一句都是最朴素的关心,却让陆承泽心里酸胀得厉害。他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我记住了,奶奶。”
“还有啊,”张奶奶压低声音,像说秘密似的,“要是想家了,就看看天上。咱们这儿和北边,看的是同一个月亮,同一片星星。”
“嗯。”陆承泽重重点头。
苏晓棠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抬眼看看陆承泽,又很快低下头。她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化作用不停的夹菜来表达。
“晓棠,”陆承泽忽然看向她,“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苏晓棠筷子一顿,抬起头。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她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轻声说:“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别太拼命,但也别让人看轻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我会把家里守好,把奶奶照顾好,把庇护棚经营好。你不用担心。”
这句话,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让陆承泽心安。他深深地看着她:“我相信你。”
饭后,张奶奶坚持不让苏晓棠收拾碗筷:“你们年轻人再说说话,奶奶来收拾。”她颤巍巍地端着碗盘去了厨房,把堂屋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油灯的光晕染开一片温暖的橘黄。陆承泽和苏晓棠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墨痕走到苏晓棠脚边趴下,下巴搁在前爪上,眼睛半闭着,仿佛在假寐,实则警惕地守护着这份静谧的时光。
“那些书和笔记,”陆承泽打破沉默,“要是有看不懂的,就记下来,写信问我。我回了部队,应该能有时间写信。”
“嗯。”苏晓棠点头,“你也是,要是……要是在那边遇到难事,也可以写信告诉我。虽然我可能帮不上忙,但说出来,总会好受些。”
“好。”陆承泽笑了,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那我们约好了,经常写信。”
“约好了。”
又一阵沉默。夜风吹过院外老槐树,枝叶沙沙作响。
“晓棠,”陆承泽忽然说,“等我回来,咱们把庇护棚扩大一些好不好?我看后山那片地不错,向阳,离水源也近。到时候,咱们可以收留更多受伤的动物,甚至可以试着养一些药用的……”
他开始描绘一个未来的蓝图,细致而充满希望。苏晓棠静静地听着,眼睛里渐渐有了光彩。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们之间搭建一座桥,一座通往共同未来的桥。
“还要给奶奶重新盖间房子,现在的屋子太旧了,冬天漏风……”
“你之前不是说想学认更多的字吗?等我回来,我每天教你……”
“墨痕也该有个像样的狗屋了,不能总睡在草堆里……”
他说了很多很多,苏晓棠就那样听着,偶尔点头,偶尔轻声回应。这个夜晚,离别前的忧伤被这些具体而微的未来设想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期盼。
夜深了,油灯里的油快燃尽了,火苗跳动了几下。
“该休息了。”陆承泽站起身,“明天要早起。”
“嗯。”苏晓棠也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堂屋。
院子里月光如水。陆承泽在房门口停下,转身看着她:“晚安,晓棠。”
“晚安。”苏晓棠抬起头,月光下她的脸庞皎洁,“路上小心。”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永远刻在脑海里,然后转身进屋,轻轻关上了门。
苏晓棠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墨痕用鼻子轻轻顶了顶她的手。
「去睡吧……明天还要送他。」墨痕的意念传来。
她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陆承泽房间的窗户,那里已经暗了下去。她弯腰抱起墨痕——它已经很重了,但她抱得很稳——走回自己的房间。
这一夜,小院的每个人都难以入眠。张奶奶在炕上辗转反侧,小声念叨着什么。陆承泽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房梁,脑海里闪过这几年的点点滴滴。苏晓棠抱着墨痕,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它厚实的皮毛,听着它平稳的呼吸声。
而墨痕,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睁着,耳朵竖起,监听着院子里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这是离别前夜,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嘱托和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关于等待和归来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