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太湖之滨的湿冷,与北方的凛冽干燥截然不同,是一种丝丝缕缕渗入骨缝的寒气。好在庄园屋宇建造时便考虑了御寒,墙厚窗严,地龙(一种简易的地下火道取暖设施,在沈清言建议下修建)烧起,停云轩内便暖意融融。金匾“白首同心”在冬日略显晦暗的光线下,依然散发着沉稳的微光,如同一个温暖的见证。
萧绝与沈清言的生活,并未因季节更迭而变得封闭。相反,在适应了此地的水土人情后,一种自然而然的向外延伸,悄然发生。
最初,是附近村落里几个胆大好奇的孩童,在庄园外围探头探脑。他们既敬畏那气派的门墙和隐约可见的御赐金匾(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又被庄园内偶尔传出的读书声、或看到沈清言在菜畦边摆弄些奇怪物件的身影所吸引。沈清言注意到他们,也不驱赶,有时甚至会招手让他们近前,分些庄园里产的果子点心,随口问些家常,考较他们可曾识字。
这一问,方知此地虽属江南富庶之地,但普通农家孩童,除非极少数被送去镇上店铺做学徒的,大多仍是目不识丁。即便有那等开明些的父母,愿意让孩子去邻村老秀才那里识几个字,束修也是一笔不菲开销,且老秀才所教,无非《三字经》、《百家姓》,枯燥艰深,与农家生活相去甚远。
沈清言心中触动。京城蒙学馆、州府官学办得再红火,辐射到底层乡野,仍需漫长时日。眼前这些眼眸清澈、却对知识充满懵懂好奇的孩子,让他想起了当初创办蒙学馆的初心。
一日晚饭时,他对萧绝道:“我想在庄园旁,腾出间空屋,办个小小的义学。”
萧绝并无意外,只问:“教什么?如何教?”
“不拘泥经义八股,就教最实用的。识字,至少能看懂官府简单告示、地契借条;算数,至少能算清自家田亩收成、买卖账目;再兼着讲些浅显道理,比如为何天会下雨、为何船能浮水、如何辨识常见的草药、如何防治简单的牲畜疫病。”沈清言早已思量过,“不拘男女,愿来皆可听。无需束修,只要求守时、专心。教材我来编,法子也尽量有趣些。”
萧绝点头:“可。东厢那排闲置的库房,可收拾出一两间。采光要好,桌椅我让木匠来做。”
说做便做。不过旬日,一间简朴却明亮整洁的“学堂”便在庄园东侧临墙处布置好了。没有匾额,只是寻常白墙灰瓦,里面摆放着十数套崭新的、高矮不一的原木桌椅,前方一块打磨光滑的深色木板充作“黑板”,旁边还有个小架子,放着沈清言自制的、写满白色颜料的“粉笔”和一些简单的教学用具——几幅手绘的农具图、算筹、简易天球仪模型、一小箱常见的岩石矿物和植物标本。
消息传出,起初乡民们将信将疑。免费教学?还有这等好事?教的还不是考秀才的那套?但看着那气度不凡、被皇帝都敬重的“太师公”亲自在村口树下,用树枝在地上画画写写,给围着的孩子们讲“一个梨子加两个梨子等于几个梨子”,又用竹筒和树叶演示虹吸原理引来溪水浇灌,生动有趣,闻所未闻。渐渐地,便有胆大的家长将孩子送了来。
沈清言的教学,果然与众不同。他不用戒尺,不强迫背诵。识字从身边事物开始,“日”、“月”、“山”、“水”、“田”、“禾”,配合图画,编成顺口溜。算数用黄豆、竹签,甚至让孩童们数自家鸡鸭、分食果子。讲“格物”道理,更是常把课堂搬到室外,看蚂蚁搬家讲协作,观日影移动知时辰,捡拾落叶辨识树种,其乐融融。
他还不时穿插些实用的生活知识:如何用艾草驱蚊,如何用石灰保存粮食,如何通过云彩变化预判晴雨。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回家一说,连大人都觉得新奇有用。不过月余,小小的学堂竟坐满了二十来个年龄不一的村童,甚至还有两个家中开明、年龄稍长的女孩,也红着脸蛋坐在后排,听得格外认真。
沈清言每日只教上午一个半时辰,内容精炼易懂。下午则是孩童们自行练习或帮他做些简单的农活(如除草、喂鸡),他则在旁指点,寓教于劳。乡民们起初的疑虑尽去,代之以由衷的感激。每日清晨,总有孩童早早来到学堂外,帮着洒扫;放学时,也常有家长等在门外,送来一把新摘的青菜、几个还热乎的鸡蛋,朴实而真诚。
几乎在沈清言开设义学的同时,另一件事也在悄然发生。
太湖周边虽算太平,但山林深处偶有小型野兽滋扰,往年也曾闻听偏远村落遭过流窜山匪劫掠。萧绝晨练或巡视庄园周边时,有时会见到村中青壮在空地上胡乱比划些拳脚,或是用简陋的农具、竹竿模拟对打,显然是有习武强身、护卫家园之心,却不得其法。
一日,几个青年壮着胆子,向在湖畔散步的萧绝请教如何使力更猛,招式如何不散。萧绝并未拒绝,只让他们演示一番,然后略作点评,随手纠正了几个动作,演示了发力要领。他虽未用内力,但招式简洁凌厉,劲道含而不露,看得几个青年眼花缭乱,心悦诚服。
此事传开,前来请教的青壮越来越多。萧绝便与村里几位有威望的长者商议,在村东头打谷场边,划出一块平整场地,每旬抽两三个下午,指点村中自愿前来的青壮习武。
他教的并非高深武功,而是最基础的强身健体法门,以及一些简单实用的搏击技巧、合击阵型。他强调纪律与配合,常将青壮分成两队,演练如何依托地形互相掩护、如何有效驱赶野兽、如何结成简易圆阵对抗冲击。他话语不多,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示范动作干净利落,要求也极为严格。
“习武非为争勇斗狠,乃为保家护园,守望相助。” 萧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威严,让原本有些嬉闹的青壮们不由自主地肃然挺直脊背,“力要聚于一点,势要沉于腰马。进退有据,彼此呼应,十人同心,可挡数十乌合之众。”
他还传授了一些野外辨识方向、追踪痕迹、设置简易预警机关的法子,皆是当年军旅中用得到的实用技能。青壮们学得极其认真,因为他们知道,这位沉默寡言、气度慑人的“王爷公”(乡民私下尊称),教给他们的,是真能在关键时刻救命护财的本事。
有时沈清言学堂放学早,也会信步走到打谷场边,看着萧绝在一群晒得黝黑的青壮中,如鹤立鸡群,神情严肃地纠正某个青年的马步,或是讲解“楔形阵”如何突破、如何掩护。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与那些质朴而充满活力的乡间青年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奇异的和谐画面。
沈清言便站在远处的老槐树下,含笑看着。他看见萧绝虽然依旧面容冷峻,但眼神中已无朝堂上的深沉算计或归隐初期的纯粹宁定,而是一种带着责任感的专注与不易察觉的温和。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一方水土的安宁,也无形中找到了某种与过往戎马生涯的连接与延续。
两人一者“文教”,一者“武训”,虽性质不同,却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这片湖畔乡野。
渐渐地,村童们回家后,会教父母认几个字,算账更明白;青壮们习武后,精气神明显提振,夜间巡更也更有章法。相邻村落闻风,也有送孩童来旁听,或派青年来请教武艺的。萧绝与沈清言来者不拒,只是定下规矩,务必以不扰民、不滋事为前提。
乡民们对这两位身份尊贵却平易近人、身怀绝技却肯倾囊相授的“先生”,爱戴日深。他们或许不懂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理,却最懂知恩图报。春日送来新采的茶叶嫩笋,夏日捕得肥鱼鲜虾,秋日新米登场必选最饱满的一袋,冬日腌好的腊肉也会割下最好的一块,悄悄地放在庄园门口或学堂窗外。
更有心灵手巧的妇人,见沈清言常穿青衫,便用自织的细布,精心缝制了同色的新衣送来;见萧绝练武出汗,便拿了厚实吸汗的棉布巾。礼物都不贵重,却是一片赤诚。
这一日傍晚,教学毕。沈清言送走最后一个蹦蹦跳跳的孩童,收拾好学堂;萧绝也结束了下午的武训,在打谷场边与几位领头的青年又交代了几句,才缓步返回。
两人在庄园门口相遇,身上都带着些许疲惫,眼底却都有一种充实的光彩。
“今日那帮小子,‘一字长蛇阵’变‘二龙出水’,总算有点模样了。” 萧绝难得主动提起教学的事,语气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沈清言笑道:“我那边也不错。大牛今天终于弄明白了‘鸡兔同笼’,兴奋得直嚷嚷回家要考他爹。翠丫头描红描得极好,那手字,颇有灵性。”
他们并肩走进庄园,金匾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温暖。厨房飘出饭菜香气,是乡民今日送来的新鲜湖鲜和冬笋。
“累了?” 萧绝问。
“有一点,但心里舒坦。” 沈清言诚实道,活动了一下手腕,“比在朝堂上跟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轻松愉快得多。”
萧绝握了握他的手:“嗯。”
他们都知道,这并非什么经国大业,只是在这小小的太湖一隅,播撒些知识的星火,传授些护身的技艺。但看着那些孩童眼中日益增长的好奇与明亮,看着那些青壮挺直的腰杆和自信的神情,这份“泽被乡里”的实感,远比任何虚名都更让人踏实、欣慰。
传道,授业,未必需要庙堂之高。
于江湖之远,于烟火人间,同样可以润物无声,留下深刻的痕迹。
而这,或许也是他们归隐生涯中,另一重未曾预料、却甘之如饴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