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四年的深秋,汉中城的风里带着一股肃杀。
天刚蒙蒙亮,西市最显眼的告示墙前,浆糊还没干透,一张盖着鲜红蜀王府印的告示就被贴了上去。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识字的秀才摇头晃脑地念道:“兹告谕全府:即日起,汉中供销总社麾下盐、铁、粮、布各分号,概不收受晋商宝丰隆、日升昌等八大号之会票。凡购我社货物者,唯收现银,或汉中信用券。特此公告,勿谓言之不预。”
人群嗡的一声炸了。
“不收会票?那俺手里这张范家的五十两票子,岂不是成了废纸?”一个行商模样的人急得满头大汗。
“废纸倒不至于,去范家号子里兑成银子不就行了?”
“说得轻巧!这么多人去兑,他家银库能有那么多现银?”
街对面的宝丰隆二楼雅间,范家在汉中的大掌柜范三,正端着紫砂壶,透过窗缝看着楼下的骚动。
他四十出头,穿着一身绸缎团花马褂,大拇指上套着个碧绿的翡翠扳指,脸上挂着一丝轻蔑的笑。
“掌柜的,这蜀王世子是不是疯了?”伙计一边倒茶一边赔笑。
“咱们范家的会票,在大明那就是半个户部。他不收?那他的盐巴布匹卖给鬼去?”
范三嗤笑一声,抿了口茶:“黄口小儿,以为造了几杆枪就能无法无天。做生意?他连毛都没长齐。咱们的票子通兑天下,那是百年的信誉。他不收,百姓就不买他的货。到时候货物积压,烂在库里,求着咱们收票子的时候,嘿嘿,那折色可就不是一成了。”
“那是,那是!掌柜的英明!”
范三哼着秦腔,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他笃定,不出三天,蜀王府的长史就得登门道歉。
然而,现实比戏文来得更荒诞,也更快。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
原本门可罗雀的供销社门口,突然排起了长龙。
并没有出现范三预想中的滞销,反而是抢购。
“给我来十斤精盐!要那种雪花盐!”
“我要五匹细棉布!这是现银!”
“我也要!这是刚换的汉中券!”
百姓们像是疯了一样,挥舞着手里的碎银子和花花绿绿的汉中券,拼命往柜台上挤。
范三愣住了。茶壶嘴里的水溢出来,烫到了手背,他才猛地回过神。
“怎么回事?去看看!”
伙计连滚带爬地跑出去,没一会儿又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脸色煞白如纸。
“掌……掌柜的!不好了!那边……那边降价了!”
“降价?”范三眉头一皱,“降多少?”
“不……不是降价……”伙计喘得像个风箱,“是……是太好了!供销社的精盐,比咱们的粗盐还便宜两成!那布,又密又厚,还不掉色!百姓们说,只要能买到这盐,别说用汉中券,就是用命换都值!”
范三心头咯噔一下。
作为商人,他太清楚不可替代这四个字的份量。
如果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票号还能拿捏。
但盐是命,布是暖,当所有的刚需都指向同一个出口,而这个出口只认一种货币时……
“快!关门!”范三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翻在地。
晚了。
楼下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砸门声。
“退钱!范三!给老子退钱!”
“把我的银子拿出来!我要去买盐!”
“宝丰隆要跑路了!大家快冲啊!”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原本还在观望的商户、富户,一听说供销社只认现银和汉中券,立刻意识到手里的晋商会票在汉中即将失去购买力。
在这个封闭的市场里,谁掌握了物资,谁就掌握了定价权,而现在,物资在蜀王手里。
“顶住!给我顶住!”范三冲到楼梯口,对着下面的护院嘶吼,“谁敢硬闯,格杀勿论!”
“杀你娘个腿!”一颗烂白菜呼啸而来,正中范三的面门。
紧接着是石头、烂泥,甚至还有臭鸡蛋。
愤怒的人群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宝丰隆那扇包着铜皮的大门。
……
街对面的茶楼顶层。
朱至澍临窗而立,手里把玩着那枚精钢打造的计算尺。
卢象升站在他身后,看着下方那如同修罗场般的景象,只觉得脊背发凉。
这比战场厮杀还要恐怖。
战场上动刀兵,还要讲个阵法、士气。
而这里,仅仅是一纸公告,一种新盐,就让屹立百年的晋商分号,瞬间崩塌。
“九台兄,看懂了吗?”朱至澍淡淡地问。
卢象升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这就是殿下说的……金融战争?”
“银票的本质,是信用。”朱至澍指了指下方被人群踩在脚下的宝丰隆招牌,“范家的信用,建立在他们能勾结官府、垄断边贸上。是虚的。”
他转过身,从桌上拿起一包精盐,轻轻抛了抛:“而我的信用,建立在它是咸的,它是白的,它是人离不开的。这是实的。”
“当虚的碰上实的,就是泡沫碰上了钢针。”
卢象升看着那包盐,眼神复杂:“殿下,您这是在用盐,吸干范家的血。”
“不,我是在帮大明止血。”朱至澍冷笑一声,“范家拿着大明的银子,去养肥了建奴的铁骑。现在,我不过是让这些银子,流回到该去的地方。”
楼下的骚乱已经到了高潮。
范三被愤怒的百姓从柜台后面拖了出来,那身绸缎马褂被撕成了布条,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哪还有半点大掌柜的威风。
“王爷!世子爷!饶命啊!”范三在人群中瞥见了茶楼上的朱至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磕头,“小的知错了!小的这就开库兑银!求您发句话,让他们停手吧!”
朱至澍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抿了一口茶。
“迟了。”
他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透骨的寒意。
“老宋,让咱们的人进场。”
“是!”
一直候在旁边的宋应星一挥手。
早已埋伏在人群外围的供销社伙计们,突然高举着大牌子挤了进去。
牌子上写着几个大字——【特设兑换点:一两范家票,兑八钱汉中券】。
“八折?”卢象升惊呼,“殿下,这可是趁火打劫!”
“这就叫趁火打劫?”朱至澍瞥了他一眼,“这叫市场调节。现在除了我,没人敢收这废纸。我肯收,那是做慈善。”
楼下的百姓一看到牌子,虽然心疼那两成的折损,但看着已经被砸烂的宝丰隆,为了止损,纷纷涌向供销社的兑换点。
“换!我换!”
“我也换!总比变成废纸强!”
一张张代表着范家信誉的银票,像雪片一样飞进供销社的钱箱。
而换出去的,不过是朱至澍自家印书坊印出来的纸片,以及背后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盐和布。
范三瘫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幕,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他知道,完了,范家在汉中的几十年基业,连同库存的几万两现银,在这一天之内,易主了。
“这一仗,没费一兵一卒。”卢象升看着满街狼藉,喃喃自语,“殿下,您这手段,比那遂发枪还要狠毒百倍。”
“狠毒?”
朱至澍转过身,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是京师的方向。
“九台兄,这只是个开始。等这几万两银子变成了炼钢炉里的焦炭,变成了兵工厂里的火药,变成了新军身上的铠甲……那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狠毒。”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而且,范家这头肥猪才刚开始放血。消息传回山西,恐怕那位八大皇商之首的范永斗,该坐不住了。”
“那殿下打算如何应对?”卢象升下意识地问,现在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作为共犯的思考方式。
朱至澍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密信,拍在卢象升胸口。
“告诉秦良玉,她的白杆兵该换装了。这笔银子,范家出了。”
卢象升接过信,只觉得手心发烫。
那是钱的味道,也是血的味道。
风起青萍,这一日,汉中西市的一场挤兑,敲响了大明金融霸权更迭的丧钟。
而在那滚滚红尘中,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正踩着旧时代的尸骨,缓缓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