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工坊内,时间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浆。
七天。
整整七天,工坊里只有三种声音。
锉刀摩擦金属的唰唰声,钻头转动的嗡嗡声,以及检验员用卡尺比对后,将零件丢入不同木箱的哐当声。
没有交谈,没有走动,甚至没有喝水以外的片刻歇息。
每个匠人都像一头红了眼的饿狼,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堆材料和那个计件的竹筹筒。
多做一个零件,就多一枚竹筹。月底,一枚竹筹就是一文钱,甚至更多。
刘三没干活。
他像个幽魂一样在工坊里飘荡,看着那些曾经的徒子徒孙,如今各自守着一台夹具,进行着他眼中毫无灵性的重复劳动。
一个负责给扳机钻孔的年轻人,一天能钻三百个,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一个负责打磨枪管外壁的壮汉,一天能磨五十根,每一根的光洁度都一模一样。
零件堆积如山。
枪管、枪机、扳机、弹簧、护木……分门别类,装在不同的箱子里。它们看起来都一样,冰冷,精确,毫无差别。
但它们能合在一起吗?
这个疑问,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所有人的心头。他们造出的不再是一杆枪,而是一堆零件。这违背了祖师爷传下的所有规矩。
第八天清晨,朱至澍再次出现在工坊。
他身后,戚金和亲兵们抬来一张铺着红布的长案,置于工坊正中。
“刘三。”朱至澍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刘三一个激灵,走了出来,神情复杂。
“你,是这里手艺最好的老师傅。”朱至澍看着他,“今天,由你来组装第一杆枪。”
刘三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审判。审判他,审判所有匠人,也审判这位殿下的“歪理邪说”。
“小人……遵命。”
他走到长案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颤抖的手稳定下来。
“从张三的箱子里,取一根枪管。”朱至澍下令。
刘三遵从了。
“从李四的箱子里,取一个枪机。”
刘三遵从了。
“王五的扳机,赵六的弹簧……”
朱至澍每说一句,刘三就从一个完全不同的箱子里,随机取出一个零件。
这些零件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用不同的工具制造。在刘三看来,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几十个零件很快摆满了长案。
所有匠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围了过来,偌大的工坊落针可闻。
刘三闭上眼,又猛地睁开。他拿起枪管,又拿起枪机,开始组装。
他预想中的卡顿、错位、尺寸不符,完全没有出现。
“咔哒。”
枪机顺着滑轨,严丝合缝地嵌入了枪管的尾部。
刘三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不敢相信,又拿起扳机组件。对着预留的孔位,轻轻一推。
“咔。”
分毫不差。
弹簧、准星、护木、枪托……
一个个由不同人制造的零件,在他手中,仿佛天生就是一体,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顺滑与精确,完美地组合在了一起。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阻碍。
当他将最后一颗螺丝拧紧,一杆崭新、完整、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真理步枪,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手中。
刘三猛地抬起头,看向朱至澍,那眼神,像是白日见了鬼。
“拉一下枪栓试试。”朱至澍平静地说道。
刘三下意识地握住枪栓,向后一拉,然后松手。
“哗啦~”
清脆、悦耳、充满了机械质感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工坊里回荡。
完美!
这声音,比他这辈子听过的任何丝竹管弦,都要动听!
“不可能……这不可能……”刘三喃喃自语,他一遍又一遍地拉动枪栓,感受着那份无可挑剔的流畅,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迷茫,最后化为一种彻底的、五体投地的敬畏。
他猛地跪倒在地,将步枪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而狂热:
“神迹!这是神迹啊!殿下……您不是在格物,您是在传道!传的是我们这些凡人不懂的,造物之大道啊!”
“扑通!扑通!”
他身后,所有的匠人,全都跪下了。
他们看着那杆由无数碎片拼成的完美神器,看着那个云淡风轻的少年,心中最后一丝属于旧时代的骄傲与固执,轰然粉碎。
魂儿?
去他娘的魂儿!
能造出神兵利器,能让家人吃饱穿暖的,才是硬道理!
“殿下!请传我等大道!”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朱至澍看着这一幕,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拥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工业班底。
“都起来。”他扬了扬手,“这不是神迹,这是规矩。是本王给你们立下的,铁的规矩。”
他走上前,从刘三双手里接过那杆步枪,举了起来。
“从今日起,每日成枪五十杆!月底之前,本王要看到第一批五百杆枪入库!凡达标者,工钱翻倍!超额者,三倍!”
“吼!”
回应他的,是比刚才更加狂热的嘶吼。
恐惧与威逼,只能让人屈服。而亲眼见证的神迹和白花花的银子,才能让人彻底疯狂。
整个西山工坊,瞬间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计件的竹筹筒被装满了一次又一次,成品的步枪被整齐地码放在武器架上,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增长。
钱林钱郎中看着那一片狂热的景象,只觉得手脚冰凉。他终于明白,这位小爷要的,根本不是什么三千杆枪。
他要的,是一支能用铁与火,将整个大明朝堂烧成灰的军队。
就在朱至澍检视着第二天的生产成果,计算着产能爬坡曲线时,一名风尘仆仆的骑士,骑着一匹几乎快要口吐白沫的快马,冲进了工坊区域。
“殿下!蜀中八百里加急!”
骑士翻身下马,几乎是滚到了朱至澍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火漆封口的牛皮信筒。
戚金脸色一变,上前接过,检查无误后,才呈给朱至澍。
朱至澍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信是蜀王府大管家林伯谦写的,字迹一向沉稳,此刻却显得异常潦草,墨迹甚至在几处洇开,显然写信之时,心急如焚。
信的内容很简单。
开春了。
惊蛰已过,春分将至,到了春耕播种的时节。
他之前在蜀中建立的煤铁联合体、水泥厂、兵工厂,所有雇佣的农闲短工,一夜之间,跑了个干干净净。
所有人都回家种地去了。
这是刻在汉人骨子里的天性,是数千年农耕文明的铁律。误了农时,秋后就要挨饿,这是比王法还大的道理。
偌大的工业园区,除了少数签了死契的匠人和管事,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矿山停了,高炉熄了,机器停转了。
朱至澍在蜀地布下的整个工业棋局,因为缺人,瞬间瘫痪。
信的最后,林伯谦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写道:殿下,老奴无能。铁的道理,终究大不过粮的道理。请殿下示下,这……该如何是好?
“咔嚓。”
朱至澍捏着信纸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薄薄的信纸被他攥成一团。
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阴沉。
“殿下,出了何事?”戚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
朱至澍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这座热火朝天、代表着工业萌芽的工坊,望向遥远的西南方向。
他算到了技术,算到了人心,算到了政治,甚至算到了敌人下一步的阴谋。
但他终究还是疏忽了。
他疏忽了这个时代最根本,也最残酷的法则。
“戚金。”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属下在。”
“我在这里,教会了他们铁的道理。”朱至澍看着那些疯狂赶工的匠人,缓缓说道,“但我忘了,在蜀中,还有几十万张嘴,等着我用粮的道理去喂饱。”
“没有饭吃,再锋利的枪,也只是烧火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