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源走了。来时气势汹汹，走时步履匆匆，甚至有些狼狈。
他没有再看朱至澍一眼，只是在上轿前，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座冒着余热的高炉，眼神复杂难明。
戚金走到朱至澍身边，低声道：“殿下，此人是郑贵妃心腹，今日受辱，怕是会怀恨在心。”
“他会的。”朱至澍擦了擦手上的油污，毫不在意，“但他也带回了一个钩子。一个贪婪的人，在看到更大的利益之前，是不会轻易毁掉一个能为他带来利益的鱼塘的。”
福王那每年都在赔钱的铁场，就是郑贵妃的痛处。自己给的那个小窍门，足以让她动心。
一个连自己封地产业都经营不好的人，也配觊觎我的工业帝国？朱至澍心中冷笑。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宫里的勾心斗角，目光投向了那些仍处在狂热崇拜中的工匠们。炼出好铁，只是第一步。
“刘三。”
“小人在！”匠头刘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过来，那姿态，比见着亲爹还恭敬。
朱至澍没有说话，只是让亲兵取来了一杆崭新的真理步枪。
冰冷、修长、闪烁着金属幽光的枪身，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就是昨日在校场上大显神威，二百步外打断帅旗的神器！
匠人们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对至高造物的渴望与敬畏。
“喜欢吗？”朱至澍问。
“喜欢！太喜欢了！”刘三抚摸着枪身，像是在抚摸绝世珍宝。
“想造吗？”
“想！做梦都想！”
“好。”朱至澍点点头，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拿起工具，行云流水地将那杆完美的步枪，拆解成了一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零件。
枪管、枪机、扳机、弹簧、螺丝、准星……几十个零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块白布上。
工坊内，瞬间死寂。
“疯了……疯了……”有年轻工匠喃喃自语，“这……这是暴殄天物啊！”
刘三更是心疼得脸皮都在抽搐，仿佛被拆解的不是一杆枪，而是他自己。
“殿下，您这是……”
“这就是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朱至澍指着那堆零件，声音平静得可怕，“三个月，三千杆。意味着，你们需要造出三千个一模一样的枪管，三千个一模一样的枪机，三千个一模一样的扳机……”
他每说一句，匠人们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他说完，刘三的脸已经毫无血色。他猛地跪倒在地，磕头道：“殿下恕罪！恕罪啊！这……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殿下，您有所不知！”刘三急切地解释道，“造物之功，在于匠心独运。一把好刀，一杆好枪，都是匠人从头到尾，心血合一，千锤百炼而成！每个部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相互之间磨合而成。让张三做枪管，李四做扳机，最后合在一起，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
他身后，所有匠人都跪了下来，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惶恐和一丝被冒犯的屈辱。
“是啊殿下，自古以来，师父传徒弟，都是传的一整套手艺，哪有只学做一颗钉子的道理？”
“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没有魂儿啊！”
魂儿？朱至澍差点气笑了。都快亡国灭种了，还在乎那点虚无缥缈的匠人精神 ？
“你们的道理，是师父的道理，是作坊的道理。”朱至澍拿起一个精巧的枪机，“而我的道理，是战场的道理。”
他走到一个面露不忿的年轻匠人面前，将手中的枪机递给他：“你，是我大明最优秀的匠人，你花一个月，造了一杆举世无双的火铳，上了战场。第一轮齐射，你的火铳炸膛了。”
他又看向另一个匠人：“你，也是最优秀的匠人，你的火铳同样完美。但在冲锋时，你不慎摔倒，扳机断了。”
“现在，你们告诉我，”朱至澍的声音陡然拔高，环视所有人，“在前线，在鞑子的屠刀即将砍到你脖子上的时候，你们是希望身边有一位大师傅，花上三天三夜，为你们重新打造一个独一无二的零件，还是希望从战友的尸体上，随便拆下一个扳机，安上就能用，然后，活下去？”
整个工坊，鸦雀无声。
匠人们脸上的屈辱和固执，渐渐被一种名为恐惧和醒悟的情绪所取代。
“本王要的，不是三千件艺术品。”朱至澍一字一句地说道，“本王要的，是三千件可以随时互换零件的杀人工具！这就是标准！是军械局里，高于一切的规矩！”
他知道，光靠说教还不够。
“从今天起，工坊改组。”朱至澍抛出了他的重磅炸弹，“不再有大匠，只有工种。你们，只负责钻孔。你们，只负责打磨。你们，只负责切削。”
“这……”刘三刚想反对。
“工钱，也不再按月发。”朱至澍打断他，“按件算！每完成一个合格的零件，记一分。钻一个孔，一文钱。打磨一个面，两文钱。月底按分结算，上不封顶！做得多，拿得多！做得快，拿得多！”
计件工资！
这个跨越了数百年的魔鬼词汇，第一次出现在大明朝的土地上。
匠人们彻底懵了。
他们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一天钻一百个孔，就是一百文？一个月下来，岂不是三两银子？比在工部累死累活，一个月拿不到一两，强太多了！
而且，上不封顶？
一些脑子活络的年轻匠人，眼睛瞬间就红了。什么匠人风骨，什么祖宗规矩，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当然，”朱至澍补充道，“所有零件，都会经过检验。不合格的，不仅没钱，还要扣钱。谁要是敢滥竽充数，贻误军机，下场你们知道。”
他又让人抬出几个造型古怪的铁架子。
“这些，叫夹具。你们不需要用眼睛去量，不需要凭感觉去找。把零件放进去，用工具沿着预设的轨道走，谁来做，都一模一样。”
看着那些设计精巧，将复杂手艺简化为机械重复动作的夹具，刘三彻底失语了。
他忽然明白了。
殿下要的，不是他们的手艺，只是他们的手。
这位少年亲王，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比强大的方式，将他们这些心高气傲的匠人，变成他庞大战争机器上一颗颗可以随时替换的……螺丝。
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刘三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第一个年轻匠人，在计件和夹具的双重诱惑下，拿起锉刀，开始疯狂打磨一个最简单的零件时，某种旧的东西，已经碎了。
工坊里，再也没有了悠闲的交谈，只有此起彼伏的、急促而单调的金属摩擦声。
一种名为效率的怪物，在西山降生了。
朱至澍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走到工坊外，戚金和亲兵队长正等在那里。
“殿下，您这是在……养蛊啊。”亲兵队长看着工坊内那股狂热的劲头，心有余悸。
“我要的不是蛊，是狼。”朱至澍淡淡道，“一群闻到血腥味，就会疯狂扑上去的狼。只有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工坊，才能在这乱世活下去。”
戚金看着朱至澍的侧脸，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眉宇间已经有了几分执掌天下棋局的霸主之姿。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为一个庞大到不可想象的未来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