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九年九月的汴京,皇城东南角延福宫的庭院里,几株金桂开得正盛。细碎的金黄花瓣随风飘落,在青石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空气里满是甜润的香气。赵匡胤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手中拿着一只草编的蚱蜢,那蚱蜢编得精巧,触须分明,是他昨日亲手做的。此刻,他正看着五岁的小女儿德宁在花丛间追逐一只黄蝴蝶,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在庭院里回荡。
“父皇!蝴蝶飞走了!”德宁跑回来,小脸通红,额上沁着细汗。
赵匡胤放下草蚱蜢,用袖子轻轻擦去女儿额上的汗珠:“蝴蝶累了,要回家找它的爹爹娘亲了。德宁也该回去找娘亲了。”
“不要嘛,父皇再陪我玩一会儿。”德宁钻进父亲怀里,小手抓着他的衣襟。
赵匡胤抱起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膝上。这孩子是宋皇后所出,眉眼间有几分她母亲的温婉,也有他年轻时的灵动。他还记得德宁出生那日,正是开宝五年中秋,他在产房外守了一夜,听到啼哭声时,东方刚好泛起鱼肚白。那时他想,这江山终于有了真正的太平,孩子们可以在这太平里长大,不必像他当年那样,小小年纪就要面对战乱流离。
“父皇,你教我编蚱蜢好不好?”德宁仰着小脸问。
“好啊。”赵匡胤拿起另一片草叶,耐心地教女儿如何折叠、穿插。他的手指粗大,常年握棍握刀,做起这种细活却异常灵巧。德宁学得认真,小眉头皱成一团,那模样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德昭、德方小时候也是这样,蹲在他身边学骑马,学射箭,学一切男孩子该学的东西。
那时候,他总说“等忙完这阵子就好好陪你们”。可这“一阵子”接着“一阵子”,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德昭十七了,德方二十五了,就连德芳都十岁了。而他,竟从未像此刻这样,安安静静地陪着小女儿编一只草蚱蜢。
“陛下,德芳皇子来了。”内侍轻声禀报。
赵匡胤抬头,看见十岁的德芳站在月洞门外,手里捧着一卷书,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的样子。这孩子性子内向,像他母亲,总是安安静静的,喜欢读书胜过习武。
“过来吧。”赵匡胤招手。
德芳这才走进来,规规矩矩行礼:“儿臣拜见父皇。母后让儿臣来问问,父皇今晚可去用膳?”
“去。”赵匡胤放下德宁,让她去找宫女玩耍,自己则示意德芳坐下,“在读什么书?”
“《论语》。”德芳将书卷放在石桌上,“今日读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儿臣在想,若是父母不在了呢?”
赵匡胤心中一颤。他看着儿子清秀的脸庞,忽然想起德芳的生母王氏。那是他第二任妻子,也是他真正的红颜知己。王氏懂他,懂他的抱负,懂他的苦闷,也懂他心底深处那点对江湖的留恋。开宝元年,王氏病重时,握着他的手说:“陛下,臣妾知道您心里有片江湖。等天下太平了,您就去做您想做的事吧,别总困在这宫里。”
那时他握着她的手,说:“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
但她还是走了。那场病来得急,御医束手无策。王氏去世那夜,他坐在灵堂里,看着烛火跳动,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这帝王之位的虚无。纵有万里江山,纵有千军万马,留不住想留的人,也做不了真正想做的事。
就是从那时起,退位的念头开始萌生。只是天下未定,责任在肩,他只能将那念头压下去,继续南征北战,继续治国安邦。如今,天下将定,他的武道也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是时候了。
“德芳,”赵匡胤缓缓开口,“若是父母不在了,兄弟姐妹就是最亲的人。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德宁,知道吗?”
德芳认真点头:“儿臣知道。大哥和二哥也常常这样嘱咐我。”
“你大哥和二哥……”赵匡胤望向庭院深处,“他们这些年,对你和德宁都很好。”
这是实话。德方虽非嫡出,但对弟妹们一向爱护有加。德昭虽年少,却也有兄长担当。王氏去世后,宋皇后入主中宫,对前皇后所出的子女视如己出,宫中从无嫡庶之争。这是赵匡胤最欣慰的地方——他的子女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两日后,赵匡胤在武德殿召见了德方和德昭。这次他没有谈朝政,没有问功课,只是让两人陪他吃一顿简单的家宴。
席间,德方说起德芳近日在学棋,进步很快,已能与他下个平手。德昭则说起德宁前日背会了一首新诗,在宋皇后面前背得摇头晃脑,逗得满宫人笑。兄弟二人说着这些家常,殿内的气氛温馨而平和。
赵匡胤静静听着,偶尔问一句,更多时候只是看着两个儿子。德方已经长成沉稳的青年,言行举止颇有分寸;德昭还是少年模样,但眼中已有坚毅之色。他们都很好,比他期望的还要好。
“德方,”饭后,赵匡胤忽然道,“你是大哥,父皇若有朝一日不在宫中,你要替父皇照顾好弟妹们。”
德方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他抬头看向父亲,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父皇何出此言?父皇春秋正盛……”
“人生无常。”赵匡胤打断他,“就像你王母妃,走的时候才三十四岁。父皇只是说万一。你是长兄,这份责任,你要担起来。”
德方放下茶盏,起身跪倒:“儿臣谨记。只要儿臣在一天,必不让弟妹受半点委屈。”
“好。”赵匡胤扶他起来,又看向德昭,“你是二哥,要帮着你大哥。”
德昭也跪下来:“儿臣明白。”
赵匡胤让两人重新坐下,亲自给他们斟了茶。月光从殿窗照进来,洒在三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这一刻,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在嘱咐成年的儿子们照顾年幼的弟妹。
之后的日子,赵匡胤频繁召见子女。有时是陪德芳下棋,有时是听德宁背诗,有时是和德方、德昭一起练武——不是指点,只是纯粹的父子切磋。他还常去宋皇后宫中用膳,听她说些宫中的趣事,看她为孩子们缝制秋衣。宋皇后是个温柔的女子,从不过问朝政,只尽心打理后宫,照顾所有皇子皇女。赵匡胤看着她低眉穿针的样子,心中涌起感激,也涌起愧疚。
他感激她的包容与付出,愧疚的是,自己可能很快就要离开她,离开这个家。
夜深人静时,赵匡胤常常独自登上宣德门城楼。手中摩挲着盘龙棍,望着汴京城的万家灯火。这江山,这社稷,这他一手缔造的太平盛世,还有宫中那些他牵挂的人——每一样都让他难以割舍。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逍遥子和段思平还在前方等着他。破碎虚空之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而他能留给子女、留给这江山的,就是一个平稳的过渡,一个安定的局面。为此,他必须提前做好一切安排。
关于继位者,他心中已有定论。赵光义有手段,有能力,也有足够的力量稳住朝局。虽然他不确定这位弟弟将来会如何对待德方、德昭他们,但他已暗中布下后手——几位忠于自己的老臣,宫中可靠的侍卫,还有那些只有他知道的隐秘安排。这些,足以在他离开后,护住子女们的平安。
至于他自己……赵匡胤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华山。两年之约,只剩下一年多了。他要在这一年里,完成所有的交接,了却所有的牵挂。
秋风起,城楼上旗帜猎猎作响。赵匡胤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汴京,转身走下城楼。盘龙棍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期待。
功成身退,说来只有四个字。可这四字背后,是多少个不眠的夜,多少次艰难的抉择,多少份割舍不下的牵挂。
但路在前方,他终究要走下去。为了与两位老友并肩追寻那武道极致,也为了不辜负这一生——无论是作为帝王,还是作为武者,他都走到了极致。如今,是时候去追寻那极致之上的风景了。
只是在这最后的时光里,他想好好记住孩子们的笑脸,记住这宫中的一草一木,记住这人间最平凡的温情。这些,都将是他踏上那条孤独之路时,最珍贵的行囊。
桂花又落了一地,香气在夜风中飘得很远。皇城深处,一盏盏灯渐次熄灭,只余几处窗棂还透着暖黄的光。那是守夜的宫人,是读书的皇子,是缝衣的皇后,是这深宫里最寻常的烟火气。
赵匡胤走在宫道上,脚步沉稳。他知道,这样的夜晚,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