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朗长笑与随之而来的一语,便如石子投入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湖面,瞬间吸引了演武场上所有人的目光。众人纷纷抬头望去,只见古松虬枝之上,逍遥子青衫磊落,负手而立,山风拂动他的衣袂与发梢,其人却如松上闲云,说不出的飘逸自在,仿佛早已在那里观战多时,又仿佛刚刚才乘清风而至。
少林方丈灵德大师见到逍遥子,白眉微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既有感激其在此关键时刻现身解围,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堂堂中原武林泰山北斗,竟需一位并非少林出身、出身道家的绝顶人物来挽颜面。他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是逍遥道长驾临。道长来得正好。”
鸠摩罗什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松枝上的逍遥子。他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眼前此人气息圆融,与天地隐隐相合,竟似全无破绽可寻,境界显然远在方才交手的两位少林首座之上。更让他在意的是,逍遥子方才所言“以客犯主,连败高僧”,看似指责,语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点评意味,仿佛他鸠摩罗什的胜利,只是主人家尚未认真计较。
“原来是逍遥子道长。”鸠摩罗什单手竖掌,语调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却多了几分凝重,“久闻道长游戏风尘,武学通玄,今日得见,幸甚。道长也想下场,指点贫僧几招么?” 他自然记得多年前,自己为广结善缘、窥探中原顶尖人物虚实,曾派人向包括逍遥子、段思平乃至当时尚在崛起的赵匡胤赠送礼物,以示结缘。彼时逍遥子收下礼物,却只回了一句玄之又玄的偈语,令人捉摸不透。如今看来,此人果然深不可测。
逍遥子身形未动,人却已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从松枝上滑落,落地无声,点尘不惊,正是他那独步天下的轻功。他微笑着看向鸠摩罗什,眼神清澈却深邃:“国师客气了。指点不敢当。只是见国师密宗绝学果然了得,一时技痒,也想印证一番。再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受伤调息的灵门大师与面露愧色的灵寂大师,语气淡然,“少林乃佛门清净地,亦是中原武林一脉。国师切磋印证,本是美事,然连伤高僧,恐于‘交流’本意有违。不若由贫道这个方外之人,陪国师玩玩,无论胜负,皆不伤少林与吐蕃和气,如何?”
这话说得巧妙,既给了少林台阶下,又将冲突焦点引到了自己身上,更隐隐点出鸠摩罗什出手过重。鸠摩罗什心中微恼,却无法反驳,只淡淡道:“道长既有此雅兴,贫僧自当奉陪。却不知道长以何绝学赐教?”
逍遥子洒然一笑:“贫道山野之人,哪有什么固定绝学。近来于道藏中偶有所得,悟出一门粗浅的运气法门,名曰‘小无相功’。其意在于不着形迹,无迹可寻,以无相为本,可驱动天下诸多武学外形,然内里根本,仍是道家无为自然之理。今日便以此功,模拟几式粗浅招式,请国师品评。”
“小无相功?模拟天下武学?”此言一出,不仅鸠摩罗什眼神微凝,连少林众僧亦是暗自心惊。模拟他人武功,江湖上并非没有类似取巧法门,但多是形似而神非,且极易被原版所克。逍遥子敢在此时此地,面对鸠摩罗什这等强敌直言以此功应对,若非狂妄至极,便是真有鬼神莫测之能。
“好一个‘小无相功’!请!”鸠摩罗什不再多言,身形微沉,已然戒备。他决意全力以赴,倒要看看这逍遥子如何“模拟”!
逍遥子神色依旧从容,不见他如何作势,右手已缓缓抬起,五指微张,似抓似握,动作飘逸舒缓,仿佛在虚空中描绘一幅无形的画卷。然而,随着他手势变化,一股中正平和、却又沛然莫御的掌力已然悄然弥漫开来,其意境宏大庄严,竟隐隐有少林“般若掌”的韵味,但细察其内力运转轨迹与发力方式,却又似是而非,更为灵动缥缈。
鸠摩罗什不敢怠慢,低喝一声,左手结印护身,右手食中二指并拢,炽热的火焰刀劲凝于指尖,化作一道赤红流光,疾点逍遥子掌心劳宫穴,正是攻敌必救,且以点破面。
逍遥子手掌不闪不避,就在火焰刀劲即将及体的刹那,掌心微凹,那股沛然掌力骤然一变,由刚转柔,由实化虚,竟似化作一个无形的漩涡,将那炽烈锋锐的刀劲悄无声息地“吞”了进去,旋即掌心一吐,一股柔和却坚韧无比的力道反震而出,用的赫然是道家“引进落空”、“借力打力”的意境,但其内力性质却又带着逍遥派特有的北冥真气那种海纳百川、流转不息的特性。
鸠摩罗什只觉自己凌厉一击如泥牛入海,反被一股柔劲推得身形微晃,心中骇然。他应变极快,立刻变招,双手如穿花蝴蝶,瞬间幻化出七八道掌影,每一道都蕴含灼热掌力与摄心精神异力,虚实相生,笼罩逍遥子周身大穴,正是密宗大手印与幻术结合的妙招。
逍遥子身形飘忽,脚下步法如行云流水,正是“凌波微步”,于漫天掌影中穿梭自如,间不容发。同时,他或指或掌,随意挥洒,时而指尖剑气森然,带着几分段氏一阳指的凝练意境(却又非纯粹指力);时而掌法大开大阖,隐现丐帮降龙掌法的刚猛雏形(却更为灵动);时而又化掌为指,点戳拂扫,暗合手弹琵琶的精妙。他所用招式,皆似是江湖各门各派的着名武功,但其内核真气运行,却始终是那“无相”为本的逍遥真气,圆转自如,变化由心,毫无滞涩。更奇的是,他似乎能隐隐感知到鸠摩罗什掌力中蕴含的那丝精神异力,每每在其将发未发之际,或以更精纯凝练的自身神意提前扰动、化解,或以巧妙步法方位避开其锋芒,令鸠摩罗什的摄心真言与精神冲击屡屡落空,难以奏效。
鸠摩罗什越斗越是心惊。他平生所学,皆是大雪山密宗无上秘法,自忖刚猛凌厉、诡异莫测兼具,更有精神秘术相辅,足以克制中原大多数武学路数。然而面对逍遥子这“小无相功”,他却有种无处着力的憋闷之感。对方武功仿佛没有定式,没有执着,却又总能恰到好处地应对甚至克制自己的招式。那种“无相”的境界,似乎隐隐克制了他密宗武学中那些过于执着于“相”(手印、真言、火焰形态等)的部分。更让他感到一丝寒意的是,逍遥子显然未尽全力,似乎更多是在“演示”与“印证”,而非生死相搏。
两人在演武场中兔起鹘落,身影翻飞,劲气纵横。逍遥子始终气定神闲,青衫飘拂,仿佛不是在与人进行凶险的武学较量,而是在进行一场优雅的演武教学。鸠摩罗什却是将密宗绝学施展到了极致,火焰刀劲纵横切割,大手印开阖崩催,摄心真言不时低诵,场中热浪滚滚,气爆声不绝于耳,却始终无法逼得逍遥子退后半步,更无法占据丝毫上风。
转眼间已过百招。鸠摩罗什心知,再斗下去,自己内力精神消耗巨大,而对方却似深不见底,久战必是己方不利。且对方那“小无相功”神妙无比,继续缠斗,自己密宗武学的精要恐怕反会被对方窥去更多。他蓦地一声清啸,双掌齐出,一记融合毕生功力的火焰大手印轰然推出,热浪灼空,声势骇人,却已是存了借力后退、就此罢手之意。
逍遥子见状,微微一笑,也不硬接,身形如风中柳絮般向后飘退数丈,同时双手在身前虚划一个圆弧,一股柔和绵韧的力道如春风化雨,将那狂暴炽烈的掌力悄然引偏、化散于无形,正是以“小无相功”模拟了某种极高明的卸力导气法门。
两人相隔数丈站定。鸠摩罗什气息微促,僧袍袖口处有淡淡焦痕(乃自身火焰刀劲反激所致),眼中震撼之色难掩。逍遥子则神色如常,青衫依旧洁净,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较量与他无关。
“道长神功,贫僧领教了。‘小无相功’,名不虚传。”鸠摩罗什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与心中的波澜,合十道。他明白,对方若真全力施为,自己恐怕难以讨得好去。今日能“逼平”,已是对方手下留情,顾全了自己与吐蕃的颜面。
逍遥子还礼,淡然道:“国师密宗绝学,亦让贫道大开眼界。武道无涯,各有彼岸。今日切磋,受益良多。” 这话既给了对方台阶,也点明了武学之道无穷,不必执着一时胜负。
一场可能演变为佛道、乃至中原与吐蕃武林严重冲突的危机,就在逍遥子这举重若轻的出手与“平局”中,悄然化解。少林众僧暗松一口气,看向逍遥子的目光中,感激之外,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而鸠摩罗什心中,则对中原武林的深不可测,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那份借武林影响力扩展吐蕃势力的心思,也不得不重新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