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比帐外呼啸的北风更令人窒息。烛火跳跃,在每一位将领、谋臣和武林魁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映照出他们眉宇间深锁的忧虑与挣扎。赵匡胤那句“欲听听众卿之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每个人心中扩散,却迟迟无人率先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
最终,还是一位资历最老、性情也最为耿直的将军率先出列,他抱拳行礼,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陛下!我军自出师以来,连战连捷,收复故土,军威正盛!耶律休哥虽避而不战,但我军锐气尚存,岂可因一时粮草短缺、天气严寒便轻言退兵?末将愿率本部兵马为前锋,明日便去踹那辽营,定要逼那耶律休哥出来决一死战!”他话语铿锵,带着军人不屈的血性,却也透出一丝孤注一掷的悲壮。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反驳,是一位负责后勤辎重的文官,他面带愁容,语气急切:“将军勇武可嘉!然军中现状,岂是单凭血勇可解?粮草仅够三日之用,且后续补给遥遥无期。士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冻伤者日众,军心已然浮动。若强行求战,耶律休哥以逸待劳,我军胜算几何?一旦有失,恐……恐有倾覆之危啊!”他所说的,正是帐中大多数务实派心中所想,却不敢轻易说出口的担忧。
“难道就此退兵不成?”另一位年轻气盛的将领忍不住插言,脸上满是不甘,“我军浴血奋战,方才收复这数州之地,如今未竟全功,便要拱手让回?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更让辽人以为我大宋可欺!将士们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不退?难道要数万儿郎尽数冻饿死于这易水之滨吗?”那文官也提高了声调,“为将者,岂能不察天时,不度地利,不顾士卒性命?此非勇,此乃莽也!”
帐内顿时争论起来,主战派与主退派各执一词,声音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主战者多以军人荣誉、国家声威、已得战果为由,主张冒险一搏;主退者则反复强调现实困境,粮草、天气、士气、辽军的以逸待劳,认为退兵保存实力方为上策。双方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汪镇远、何冲、灵寂大师等武林人士并未直接参与争论,但他们凝重的面色显示出内心的天平。他们亲眼见过士卒的惨状,也深知江湖义气不能代替冰冷的现实。汪镇远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赵匡胤始终端坐着,面色沉静如水,任由帐内争论声起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帅案的地图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帐壁,看到了营外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巴巴望着中军方向的普通士卒。他看到了他们蜡黄的脸,听到他们压抑的咳嗽,也感受到了那隐藏在军纪之下,日益滋长的恐慌与怨气。
他想起了白日里巡视时听到的士兵私语,想起了伤兵营中那令人心酸的景象,更想起了厉百川下毒之事所暴露出的脆弱——若非逍遥子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耶律休哥并非怯战,他是在等待,等待宋军自己崩溃。慕容龙城的残党、吐蕃的鸠摩罗什,这些潜在的威胁也并未完全消除。
争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最终能做决断的皇帝。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赵匡胤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面孔,那目光中带着帝王的威严,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痛惜。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诸位所言,皆有道理。”他先定下了基调,并未指责任何一方,“我军将士英勇,收复故土,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然,为帅者,当审时度势,知进知退。”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宋军目前所在的位置,语气转为沉痛:“继续僵持,甚至冒险求战,或可逞一时之快。然,若耶律休哥依旧固守不出,我军粮尽援绝,士气崩溃之时,又当如何?届时,非但已得州县难以保全,恐这数万随朕出生入死的将士,亦要埋骨异乡!此等结局,岂是朕之所愿?岂是尔等之所愿?”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将士性命,重于泰山!一时之得失,岂能与数万忠勇儿郎的性命相提并论?朕起兵于微末,深知士卒艰辛!今日之势,天不予时,地不予利,强求无益。”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个沉重的决定:“传朕旨意——”帐内所有人,无论之前持何种意见,此刻都屏住了呼吸,挺直了身躯。
“大军,班师回朝。”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帐中炸响,却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赵匡胤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继续下令,语速加快,条理清晰:“此事需周密部署,不可自乱阵脚。命各部将领即刻回营,整肃军纪,安抚士卒,不得泄露撤军消息,违令者斩!粮草官统筹剩余粮秣,优先保障伤兵及断后部队。工兵营秘密准备,拆除非必要营寨,制造依旧驻守之假象。汪联络使、何掌门、灵寂大师,有劳武林同道,协助稳定军心,并挑选精锐,准备承担最艰巨的断后之责!”
他的决断迅速而果决,一旦做出,便不再有丝毫犹豫,展现出一代雄主的魄力与担当。他知道,撤退,尤其是从虎视眈眈的强敌面前撤退,远比进攻更需要勇气和智慧。
“诸位,”赵匡胤最后环视众人,声音沉凝,“此番北伐,未能竟全功,朕与诸位同憾。然,我军已扬威塞北,收复失地,重创辽军气焰,更历练了这支百战之师!今日之退,非为怯懦,乃为保全根本,以图将来!望诸位同心协力,护我大军,安然南返!”
“臣等遵旨!”帐内众人,无论之前是否主张退兵,此刻皆心悦诚服,齐声应诺。皇帝的决断,虽然带着不甘,却无疑是当前最理智、最负责任的选择。争论止息,目标已然明确,接下来,便是如何将这艰难的撤退,执行得如同另一场胜利的战役。
命令如同水银泻地,迅速而隐秘地传达至各营。夜色深沉,北风依旧,宋军大营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开始了一场无声而紧张的大转向。赵匡胤的决断,为这场充满荣耀与艰辛的北伐,画上了一个略显遗憾,却保全了最大希望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