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内的暗流与筹备中的武德司,并未过多牵动段思平与逍遥子的心神。两人一前一后,相隔半日,悄然离开了那座日益喧嚣的帝都,仿佛只是偶然驻足的两片闲云。
段思平并未远行,而是在洛阳城郊外,寻了一处前朝废弃的皇家别苑。此地虽显荒芜,但格局犹存,亭台楼阁掩映在古木参天之中,别有几分幽寂。他择了一处临水的敞轩住下,每日里或于晨曦中面对烟波浩渺的湖泊静坐,吐纳天地之气;或于月下漫步于残破的回廊,观摩残存石雕上的云纹兽迹,感悟时光流转、王朝兴替之理。他追求的“破碎虚空”,玄之又玄,并非闭死关苦修可得,更多在于对天地至理、对自身本源的深刻感悟与刹那间的超脱。江湖风波,王朝更迭,在他眼中,亦不过是这天地运行、因果循环中的一部分景象。然而,赵匡胤那夜的恳请,以及近日所闻的吐蕃密宗、西域毒宗的身影,终究在他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这一日,天朗气清。段思平正于湖畔一块青石上盘坐,神游太虚,忽然心有所感,缓缓睁开双眼。只见不远处,逍遥子青衫飘逸,踏着粼粼波光,如同凌虚御风般,悠然行来,水面竟只漾开圈圈极细微的涟漪。
“段道友好雅兴,于此残垣断壁间,觅得一方净土。”逍遥子含笑落在青石旁,目光扫过这片荒芜却蕴含生机的园林。
段思平微微一笑,并不起身:“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修行?倒是逍遥道友,不去寻你的海外仙山、不死奇药,怎有暇来此寻我这俗人?”
逍遥子拂了拂衣袖,在他对面随意坐下,望着湖面道:“仙山缥缈,奇药难寻,反倒是这红尘俗世,热闹得紧。慕容龙城不甘寂寞,厉百川毒焰复炽,更有吐蕃番僧东来,这中原之地,眼看就要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猎场。赵兄弟那头,似乎也有所动作了。”
段思平神色不变,淡然道:“众生皆有执念。慕容求复国,厉百川求称霸,吐蕃欲东进,赵匡胤求一统……皆是心中之‘障’。你我所求,看似超脱,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执念?”
“道兄此言,深得三昧。”逍遥子抚掌轻笑,“然则,执念亦有高下之分,手段更有正邪之别。慕容龙城勾结外邦,引吐蕃密宗高手入中原,此乃开门揖盗;厉百川以奇毒害人,动辄屠村灭门,有伤天和,污染地脉。此等行径,已非寻常江湖恩怨,若任其肆虐,恐非中原武林之福,亦是天下苍生之劫。”
他顿了顿,看向段思平,语气虽依旧轻松,眼神却清亮了几分:“段道友虽志在天道,然终究出身大理,受中原文化浸润颇深,想来亦不愿见这华夏故地,被番僧邪毒搅得乌烟瘴气,生灵涂炭吧?更何况,那‘破碎虚空’之秘,或许也需在此番因果中了悟。”
段思平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远处天际缥缈的云岚,缓缓道:“道友所言不差。我段思平弃皇位,求天道,是为超脱个人之小我,探寻宇宙之大我。然超脱并非漠然。大理段氏,世代受中原文化滋养,我视中原如同故土。吐蕃密宗武学,别辟蹊径,精神念力之运用或有独到之处,若只是正常交流印证,无不可。但其若怀侵吞之心,以武力佛法强行东传,扰乱此间秩序,我自不能坐视。至于西域毒宗,手段阴损,逆乱自然,更是有违生生不息之道。”
他收回目光,看向逍遥子,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赵匡胤有其雄才,亦有其局限。然他结束乱世,使百姓稍得喘息,此乃事实。我助他,非为臣服于赵宋,而是不忍见这初现的安宁,被野心与邪术再次打破。若慕容龙城、鸠摩罗什、厉百川之流,行事仅限于江湖争斗,胜负各凭本事,我自不会插手。但若他们依仗外邦之力、邪异之术,妄图祸乱中原根本,危及无数无辜,那么……”
段思平没有再说下去,但周身一股渊渟岳峙、不可撼动的气势自然流露,虽未动用丝毫内力,却让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他轻轻抬起右手,食指对着数丈外湖面一片随波逐流的枯叶虚虚一点。
并无劲风破空,亦无水面炸裂。那片枯叶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不再随波逐流,而是违反常理地、稳稳地定在了原处,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片刻之后,那股无形之力散去,枯叶才继续随着微澜缓缓漂远。
“力所能及之处,我不会袖手旁观。”段思平放下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逍遥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叹,他自然看出段思平这一手并非以内力强行控物,而是以其精纯无比、已近乎“神”的精神意念,短暂影响了那一片水域的“势”,其修为境界,确实已到了鬼神莫测之境。
“有道兄此言,贫道便放心了。”逍遥子笑道,“那慕容龙城野心勃勃,智计百出,其‘斗转星移’的神通更是武林一绝;厉百川藏身暗处,毒功诡谲,防不胜防。这两人才是眼前祸乱之源。贫道闲云野鹤,不耐俗务,但对这些奇功异术、阵法毒理,倒是颇有几分兴趣。便由贫道多留意这二位的动向吧,若察觉其有大规模为祸之举,或又研发出什么骇人听闻的毒术邪法,自当设法应对,或传讯于道兄。”
“如此,有劳道友了。”段思平微微颔首。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一个继续他的静坐感悟,一个则起身,如同来时一般,飘然远去,融入那山水之间。
湖畔重归寂静。段思平的目光再次投向浩渺的湖面与无垠的天空,心中一片澄澈。他承诺出手,并非卷入红尘纷争,而是守护某种底线,维护这片天地的某种“秩序”。这或许,也是他勘破“虚空”,必须经历的一重“尘缘”。而逍遥子,则将继续他游戏风尘的旅程,只是这旅程中,多了几分对特定目标的关注。两位当世绝顶的人物,以一种超然而又负责任的方式,对即将到来的风暴,表明了他们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