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南京,幽州城。
虽不及汴梁繁华,但作为辽国南疆重镇,亦是城高池深,人烟稠密,兼具契丹雄浑与汉地精巧之气。留守府邸内,炭火驱散了北地早春的寒意,却驱不散萦绕在辽国南京留守萧思温眉宇间的思虑。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并非纯粹勇武的契丹将领模样,反而更似一位深谙政务、精于谋算的汉家文臣,事实上,他也确实以沉稳多谋着称。
一份来自南方的密报正摊开在他面前的案几上,内容正是淮南节度使李重进暗中遣使求助之事。几乎与此同时,派往宋境的细作也传回了泽州之战更详尽的情报:宋军攻城拔寨之锐,赵匡胤用兵之老辣,以及军中疑似有绝顶高手压阵的模糊信息。
萧思温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并未急于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坐在下首的一位年轻将领。此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一股尚未完全沉淀的剽悍之气,正是日渐崭露头角的皇族年轻一代,耶律斜轸。
“斜轸,你如何看待李重进这封乞援信?以及…泽州的战事?”萧思温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耶律斜轸霍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留守大人,赵匡胤篡周自立,根基未稳,如今又连续用兵,国内必有隐忧。李重进占据淮南富庶之地,若他肯起兵反宋,正是我等南下牧马的大好时机!应即刻允诺,发兵南下,与李重进南北夹击,必可重创宋军,甚至一举夺回瀛、莫等州!”
萧思温微微摇头,年轻人锐气足,却难免失之急躁。他缓缓道:“南下牧马,谈何容易。赵匡胤非是李筠、李重进之流可比。泽州一战,宋军战力可见一斑。且我军主力多在西北应对党项,陛下(指辽穆宗耶律璟)近来亦无意大举南征。”他提到辽穆宗时,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当今这位皇帝沉湎游猎饮酒,朝政多有荒废,这也是萧思温行事不得不更加谨慎的原因之一。
“难道就坐视赵匡胤一个个剪除这些藩镇,稳固其国吗?”耶律斜轸有些不甘。
“自然不是。”萧思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李重进此人,色厉内荏,绝非成事之主。他若起兵,不过是另一场潞州之乱,迟早被赵匡胤扑灭。”
“那我们还理会他作甚?”
“正因为他不成事,才更有利用的价值。”萧思温嘴角泛起一丝老谋深算的笑意,“他若不起兵,宋廷便可安心整合内部,积蓄力量。他若起兵,无论成败,都能极大地消耗赵宋的国力,拖延其统一进程,为我大辽争取更多时间。若能引得宋军主力被牵制在淮南,或许…我们还能在河北方向,有所作为,哪怕只是小规模的蚕食,或者…试探出宋军边防的虚实。”
耶律斜轸眼睛一亮,明白了萧思温的意图:“留守大人的意思是…虚与委蛇,促其起事,但不尽全力?”
“不错。”萧思温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点着淮南的位置,“我们要让李重进觉得有希望,让他敢于放手一搏。但大辽的铁骑,不能轻易陷在南方的泥沼里。派一个机敏的使者去,许以空泛的承诺,言明若他起兵,我大军必南下策应。但具体何时南下,如何策应,却要含糊其辞。此外,可以少量支援些皮甲、弓矢,以示‘诚意’,真正的精锐,一兵一卒也不能动。”
他沉吟片刻,继续道:“使者人选…就让奚族详稳(官名)萧屈烈去吧。他通晓汉话,为人机变,且身份足够,既显得重视,又不至过于引人注目。你,耶律斜轸,”他转向年轻将领,“挑选一队精干扈从,护送萧屈烈南下,一路之上,仔细察看宋国北部边防情形,尤其是各关隘守备、军队调动。记住,你们的任务是观察,非到万不得已,不得与宋军冲突。”
耶律斜轸虽然更渴望真刀真枪的厮杀,但也明白侦察的重要性,肃然领命:“末将遵命!”
数日后,一支看似普通的契丹商队从幽州南门而出,驼马背上驮着皮货、药材,朝着宋辽边境迤逦而行。为首的正是打扮成商队头领的萧屈烈,他年约四旬,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耶律斜轸则扮作他的护卫头领,带着十余名精选的、身手矫健的契丹勇士,混在队伍中。
他们巧妙地利用边境贸易的漏洞,贿赂了守关的低级宋军吏员,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拒马河,进入了宋境。一路上,耶律斜轸默不作声,却将所经之处的山川地势、关卡戍堡、巡边士卒的精神状态乃至民间舆情,都一一牢记于心。他看到了宋军边防的整肃,也看到了新朝建立后百姓渴望安定的普遍心态,这与北方草原部族对南掠的热衷截然不同。
经过一番谨慎的潜行和伪装,他们终于抵达了扬州城外。通过李重进方面接应的人,双方在城外一座隶属于李重进名下、看似不起眼的庄园内秘密接上了头。
密室中,烛火跳跃。李重进见到辽国果然派来了使者,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辽国似乎有意介入,忧的是不知对方会开出何等条件。
萧屈烈表现得既不卑不亢,又充分展现了“上国使者”的矜持。他并未出示任何国书——这本就是一次未经辽帝明确授权的秘密行动——但口吻却代表着南京留守萧思温的意志。
“李节度使深明大义,心念旧主,我朝萧留守亦素知将军威名。”萧屈烈操着流利的汉语,缓缓说道,“赵匡胤篡逆,人神共愤。我大辽皇帝陛下亦对其颇有不齿。萧留守言道,若李将军能高举义旗,讨伐伪宋,我大辽绝不会坐视。届时,铁骑南下,以为呼应,河北之地,亦可牵制宋军大量兵力。”
他话语慷慨,承诺动人,但仔细琢磨,却全是“义旗”、“呼应”、“牵制”这类模糊字眼,具体何时出兵,出兵多少,目标何处,一概未提。
李重进心中如同明镜,知道辽人不可能真心实意帮助自己,多半是想火中取栗。但此刻他已如溺水之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抓住。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安,与萧屈烈虚与委蛇,反复强调淮南地理位置之重要,自己麾下兵马之精良,若能得辽国鼎力相助,必能成事,并再次暗示事成之后的重谢。
萧屈烈则始终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笑容,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冷淡,恰到好处地维持着李重进的希望。最后,他代表萧思温,“慷慨”地表示可以先支援李重进一批军械,包括五百张良弓,两千匹骏马(实际多为中等马匹),以及部分铁甲,以示盟友之谊。
这场密谈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当李重进亲自将萧屈烈一行送出庄园,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时,他心中五味杂陈。辽国的承诺如同镜花水月,但那即将到来的军械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似乎给他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但又仿佛在他脖子上套上了一道更危险的绞索。
而耶律斜轸,在离开扬州地界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轮廓模糊的城池,对萧屈烈低声道:“详稳,李重进此人,外强中干,其军纪亦不如宋军严整,恐难成大事。”
萧屈烈淡淡一笑:“他成事与否,与我等何干?留守大人要的,只是淮南乱起来。我们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接下来,该好好看看这赵宋的江山,究竟是何等模样了。”队伍继续北上,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宋境北部广袤的原野之中。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给李重进的一丝虚幻希望,更是一双窥探着新宋王朝薄弱处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