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帐前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尽管尸体已被移走,伤员得到了救治,泼洒的清水冲刷着暗红的血渍,但那浓烈的铁锈味和肃杀之气,依旧萦绕在黎明前的寒冷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柴荣并未返回帐内休息,而是披着大氅,立于狼藉的现场,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天子遇刺,近乎得手,这已不是简单的江湖仇杀,而是动摇国本、挑衅皇权的弥天大罪!
“查!给朕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帮逆贼的幕后主使揪出来!”柴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每一个字都让周围肃立的将领和侍卫心头一凛。“凡有牵连者,无论涉及何人,格杀勿论!”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行营如同一个被狠狠捅了的马蜂窝,瞬间高速运转起来。精锐斥候被一队队派出,沿着刺客可能逃遁的方向追踪;营地内部也开始进行更为严格的盘查和甄别,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赵匡胤和悄然返回的段思平,则来到了临时关押那名唯一生擒的使剑刺客的营帐。此人被段思平以凌厉指力废了右臂,更有一股异种真气盘踞经脉,此刻面色灰败,蜷缩在角落,眼神中交织着痛苦、恐惧和一丝顽固的死寂。
赵匡胤仔细检查着从战场上收集来的刺客遗落的兵刃、暗器。那使剑刺客的长剑造型古朴,剑身狭长,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显然淬有剧毒。他拿起剑,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剑脊,侧耳倾听其声,又仔细观察剑格与剑身的连接处以及剑柄的缠丝工艺。
“剑是好剑,百炼精钢,韧性极佳,看这锻造手法和纹路,并非中原常见路数,倒有些像……姑苏一带早年流行的‘流云纹’。”赵匡胤沉声道,他常年行走江湖,又身处军中,对兵器见识颇广。“但这淬毒的手法,阴狠霸道,更像是西南苗疆或者西域的路子,与剑本身的典雅风格颇不相符。”
段思平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刺客的手上。虽然右肩被废,但那只手的手指修长,骨节并不粗大,虎口处的老茧位置也异于寻常刀剑好手,更偏向于某种精巧器械或者特定指法的运用。他并未去碰那些兵器,而是隔空细细感知着其上残留的些微气息。
“兵刃可以伪装,路数可以混杂。”段思平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穿透力,“但这几人行动之间的默契,攻守转换的章法,绝非寻常江湖亡命之徒或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所能为。其进退有度,目标明确,一击不成,远遁千里,更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
他走到那被俘刺客身前,并未用刑逼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段思平的目光并不锐利,却深邃如同古井,仿佛能直接看透人心。那刺客起初还强自镇定,与段思平对视,但不过片刻,便觉得对方的目光似乎蕴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内心的恐惧和坚守都在慢慢瓦解,不由自主地避开了视线,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你们的口音经过刻意修正,武功路数也做了遮掩。”段思平的声音依旧平淡,“可惜,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掉的。那使双戟之人,发力运劲之时,腰胯微沉,步伐暗合九宫,虽极力掩饰,仍带有一丝参合指打底的味道。而你的剑法,轻灵迅捷之下,暗藏一股借力打力的柔劲,若非对‘斗转星移’心法有所了解,寻常人只怕连这丝痕迹也察觉不到。”
“参合指?斗转星移?”赵匡胤瞳孔骤然收缩,“慕容世家!”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帐内炸响。那被俘的刺客身体猛地一颤,虽然立刻强行抑制住,但那瞬间的反应,已然印证了段思平的猜测。
段思平继续道,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慕容龙城志在复国,视一统中原的强大周室为最大障碍。行刺陛下,制造混乱,乃至嫁祸他人,正是其拿手好戏。此前漯河镇毒患,虽指向厉百川,但其中未必没有慕容氏的推波助澜。此番行动,计划周详,调动的高手也非等闲,放眼天下,有动机、有能力做到此事的,慕容世家嫌疑最重。”
赵匡胤脸色凝重,接着分析:“而且,他们对营地布防、陛下宿卫轮换似乎颇为了解,若非内部有人接应,便是下了极大功夫长期潜伏侦查。慕容家经营数代,暗桩遍布天下,做到这一点并非难事。”
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个盘踞江南,看似诗礼传家,实则暗藏野心的庞大世家。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负责验尸的军校匆匆入帐,禀报道:“将军,查验过刺客尸体,所有人齿槽内皆藏有毒囊,被俘此人亦不例外,只是他被制住太快,未能咬破。此外,所有尸体身上除兵刃外,再无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衣物是最普通的棉布,无法追查来源。”
另一名追踪的斥候校尉也回来复命:“禀陛下,将军,刺客对地形极为熟悉,撤离路线迂回巧妙,利用多处早已布置好的疑阵和断后手段,弟兄们追出三十里,线索……彻底断了。”
帐内陷入了沉默。武功路数的细微特征,兵刃的锻造风格,行动的章法模式,这些都可以作为强烈的佐证,指向慕容世家。但毒囊的存在,表明了死士的决心;衣物的普通,断绝了追查的途径;线索的中断,显示了策划者的老辣。所有这些,都停留在“怀疑”与“推断”的层面。
他们没有抓住任何一个可以开口指证慕容龙城的活口(被俘者显然不会开口),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件带有慕容家明确标记的物证。仅凭那些需要极高眼力和见识才能辨认的武功痕迹,根本无法作为呈堂证供,更不足以让朝廷以此为由,对树大根深、在江南有着巨大影响力的慕容世家采取任何实质性的行动。
柴荣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缓缓踱步,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是一国之君,讲究师出有名,尤其是面对慕容家这样的世家大族,若无铁证而贸然动手,必将引起朝野震动,江南不稳,甚至可能逼反对方,得不偿失。
“慕容龙城……好一个慕容龙城!”柴荣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当真是滴水不漏!”
赵匡胤看向段思平,眼中带着询问。段思平轻轻摇头,低声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然则,此刻确非动手良机。慕容氏扎根已深,若无确凿证据,强行拔除,恐生大变。眼下,陛下安危乃第一要务,需加强护卫,清理内部,防范其再次发难。”
晨曦的光芒终于彻底驱散了夜色,透过帐帘缝隙照射进来,映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真相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无法捅破的薄纱。愤怒与憋屈感萦绕在每个人心头,他们明知凶手是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隐匿在暗处,等待着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致命一击。这场追查,似乎刚刚开始,便已陷入了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