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山的晨雾还没散尽时,段思平已将最后一块干粮塞进行囊。帐外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草原特有的急促节奏,他知道是萧挞凛来了——这位南院大王昨夜遣人传话,说今日要亲自来送他。
掀帘而出,萧挞凛正站在祭坛的星轨石案旁,银甲上凝着霜花,手里攥着张羊皮地图,指腹在“狼居胥山”的位置反复摩挲。他身后的亲兵牵着两匹神骏的乌骓马,马鞍上捆着簇新的毡毯和沉甸甸的粮袋,显然是早已备好的行装。
“老先生。”萧挞凛转过身,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眼窝下泛着青黑,“昨夜北境急报,室韦部趁雪融犯边,我……”
“大王军务要紧。”段思平打断他,目光落在地图上,“护境守土,本就是大王的职责,何须多言。”
萧挞凛苦笑一声,将地图递过来:“这是我让人重绘的路线,标注了大漠中的水源和黑石山的险道。向导耶律阿古拉是我族中最熟北地的猎手,能辨星辰识风沙,有他跟着,老夫才放心。”他拍了拍身旁那名精瘦的契丹汉子,“阿古拉,此行务必护好老先生,若失了差池,提头来见。”
耶律阿古拉单膝跪地,右拳砸在左胸,用生硬的汉话应道:“属下以狼神名义起誓,定护老先生周全!”他腰间挎着柄短刃,靴筒里露出半截骨刺——那是草原猎手惯用的武器,据说能轻易刺穿熊罴的厚皮。
段思平望着石案上的星轨纹路,想起前夜两人共探寒渊时,萧挞凛握着狼牙棒的手在岩壁刻痕上停留的模样。那时这位南院大王眼里的热切,不亚于他对“六脉神剑”终境的求索,可终究是军务难违。
“这骨符,还请大王收好。”段思平从袖中取出半块狼骨符,与萧挞凛手中的另一半恰好拼成完整的狼头,“待我探得狼居胥山的气脉,便以此为信,遣人报知大王。”
萧挞凛接过骨符,指腹摩挲着狼眼处的青石,忽然解下腰间的玉佩——那是块墨玉,刻着契丹文的“勇”字,玉质温润,显然是常年佩戴之物:“这玉能驱北地寒气,老先生带着。若遇难处,见此玉如见老夫,契丹各部不敢不依。”
段思平接过玉佩,触手微温,与他袖中的火玉形成奇妙的呼应。他知道这不仅是块玉佩,更是萧挞凛的承诺,是这位北地雄主对他这个南朝武者的全然信任。
“多谢大王。”
“该谢的是老夫。”萧挞凛望着远方的军帐,那里已升起狼烟,显然是集结的信号,“寒渊的刻痕与狼居胥山的传说,或许真能解开天地之气的奥秘。老先生此去,不只是为了你我,更是为了这南北大地的安宁。”他翻身上马,银甲在晨光中闪着冷光,“保重!”
“大王亦保重!”
马蹄声渐远,萧挞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祭坛的转角,只留下风中飘散的一句契丹语,耶律阿古拉低声翻译:“大王说,等老先生归来,他以最烈的马奶酒相候。”
段思平笑了笑,将墨玉佩系在腰间,与火玉隔着衣襟相贴。他转身看向耶律阿古拉:“出发吧。”
耶律阿古拉吹了声口哨,五峰骆驼从帐后走出,驮着粮草和御寒的毡帐,为首的那峰脖颈上挂着铜铃,在晨雾中摇晃出清脆的声响。“老先生,这骆驼是从回鹘部换来的,能在沙里走三日不喝水。”他抚着驼峰上的绒毛,“我们先沿克鲁伦河走,过了河就是大漠边缘,那里的牧民说,最近沙暴少,正是赶路的好时候。”
段思平翻身上马,乌骓马喷了个响鼻,蹄子踏在结霜的草地上,发出细碎的脆响。他回头望了眼木叶山的断崖,寒渊的雾气正从渊底升起,与晨雾融为一体,像条白色的带子,缠绕着这座承载了太多秘密的圣山。
克鲁伦河的冰刚化了一半,岸边的冻土被马蹄踏得翻卷起来,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土。耶律阿古拉边走边说,说他祖父曾随萧挞凛的父亲去过狼居胥山,说那山的雪顶常年不散,半山腰的岩洞里住着会说人话的白狼,还说山巅的巨石上刻着能呼风唤雨的咒语。
“那些都是老人们的传说。”段思平望着河面上碎裂的冰块,“但传说里总有几分真事。比如寒渊的刻痕,不也被我们找到了吗?”
耶律阿古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老先生说得是。我阿爸说,天地间的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就像这河神,你敬着他,他就给你鱼虾;你惹着他,他就掀翻你的船。”他忽然勒住马,指向河对岸的灌木丛,“看,有狼群!”
七八匹灰狼正趴在雪地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他们,为首的那匹毛色泛白,体型比寻常野狼大了近半。耶律阿古拉立刻拔刀,却被段思平按住手腕。
“它们没有敌意。”段思平的指尖微微发麻,那是“一阳指”内力对周遭气息的感应——狼群的气息里虽有警惕,却无杀意,更像是在……观望。
白狼忽然站起身,对着狼居胥山的方向长嚎一声,声震四野。群狼随之呼应,嚎声在河谷里回荡,竟带着种奇异的韵律。片刻后,它们转身跃入灌木丛,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
耶律阿古拉收刀入鞘,抹了把冷汗:“怪事,这狼群从没这么老实过。”
段思平却望向狼居胥山的方向,腰间的墨玉佩忽然微微发烫。他能感觉到,一股极淡却精纯的气脉顺着河谷传来,与寒渊的阴寒不同,这气脉里带着种蓬勃的生机,像是初春的草芽,正奋力冲破冻土的束缚。
“是狼居胥山的气脉在指引我们。”他握紧缰绳,“继续走,天黑前要赶到河下游的驿站,那里能补充些草料。”
驿站是间简陋的土坯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茅草。守驿的老契丹人见到耶律阿古拉出示的令牌,立刻端出热腾腾的奶茶和烤饼,饼上还撒着芝麻——显然是特意为段思平准备的,知道南朝人爱吃这个。
“往大漠去的商队说,最近有批不明身份的人在黑石山一带活动。”老契丹人往火塘里添了块牛粪,“穿的不是咱们的皮袄,也不是南朝的锦袍,说话怪腔怪调的,见人就问狼居胥山怎么走。”
段思平的目光微微一动:“他们有多少人?带的什么兵器?”
“约莫二十来个,都背着弯刀,刀鞘上镶着红玛瑙。”老契丹人嘬了口奶茶,“看着像是西域来的,可西域人哪会对狼居胥山感兴趣?”
耶律阿古拉脸色沉了下来:“定是回鹘的盗匪!去年就听说他们在打圣山的主意,想偷狼神的祭品。”
段思平没说话,只是摩挲着墨玉佩。他想起萧挞凛说的,狼居胥山的气脉关乎草原兴衰,若真被外人捷足先登,后果不堪设想。他忽然有些庆幸萧挞凛未能同行——北境有这位南院大王镇守,他才能心无旁骛地往北走,去阻止那些不速之客。
夜色渐深,驿站外传来狼嚎,这次却很近,仿佛就在土坯房的墙外。耶律阿古拉握紧短刃,警惕地盯着门帘,段思平却示意他放宽心——这嚎声里带着亲近,像是在守护,而非攻击。
“老先生,你听。”耶律阿古拉忽然指向窗外,“是白狼!”
月光下,那匹白毛巨狼正站在驿站的土坡上,仰头望着狼居胥山的方向,姿态庄严,像个忠诚的卫士。它似乎察觉到段思平的目光,转过头,绿眸在夜色中闪了闪,随即转身跃入黑暗,只留下一串渐远的蹄声。
段思平望着白狼消失的方向,忽然明白萧挞凛为何如此看重狼居胥山。这圣山的气脉不仅滋养着草木,更维系着万物生灵的平衡,而他追寻的“天地之气异常”,或许就藏在这平衡被打破的症结里。
“明日天不亮就出发。”他对耶律阿古拉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要赶在那些西域人前面,到狼居胥山。”
火塘里的牛粪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一大一小,却同样挺拔。窗外的月光穿过窗棂,在地上铺了层银霜,像条通往远方的路,安静而绵长。段思平知道,前路的大漠黄沙、黑石山的盗匪,都挡不住他的脚步——为了萧挞凛的嘱托,为了寒渊刻痕的指引,更为了那股在血脉中涌动的、对武道终境的求索。
他将墨玉佩贴在眉心,冰凉的触感让思绪愈发清明。远处的狼嚎再次响起,这一次,竟像是在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