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王家庄村口时,眼前的景象让吴良友倒吸一口凉气——
好家伙,这是要拍《村民起义》的大片现场吗?
黑压压一片人,少说百十来号,把土路堵得水泄不通,跟早高峰的地铁口似的。
村民们举着自制的牌子,白纸黑字,歪歪扭扭地写着“还我土地”“反对强征”“黑心开发商滚出去”,那字迹潦草得像是用脚写的,但气势十足。
三辆警车闪着红蓝灯,跟迪厅里的灯球似的,五个民警站在人群外围,满脸无奈,那表情跟哄不好熊孩子的幼儿园老师一模一样。
施工队的两台挖掘机像被困的史前巨兽,熄火停在路边,铁臂耷拉着,一副“我很无辜”的样子。
司机们蹲在阴凉处抽烟,眼神烦躁,估计在心里把王德发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吴良友停好车,刚下来,方志高就小跑着过来,衬衫后背湿透,贴在身上,头发也乱了,那造型可以直接去演逃荒戏:“吴局!您可来了!王德发情绪很激动,说要见主要领导,不然就去市里省里告,还要找记者!说这次再不解决,他就躺在挖掘机前面!”
“人在哪儿?”吴良友问,快步往前走,脚步稳健,但心里那面鼓敲得更响了。
“老槐树下。”方志高指着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树下围着一群人,王德发站在中间,手里拄着锄头,那架势跟古代起义军首领似的,就差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
吴良友走过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跟摩西分海似的。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愤怒的、怀疑的、期待的、冷漠的,像无数支箭,射得他浑身不自在。
“王组长。”吴良友走上前,尽量让语气平和,脸上挤出职业性的微笑。
王德发转过身,眼睛一瞪,嗓门大得能震碎玻璃:“吴局长,您终于来了!今天这事,您得给个说法!凭什么我们的地说征就征?补偿款拖了多久了?说好的宅基地呢?你们当官的说话不算话,当我们老百姓好欺负是不是?今天要是不解决,我们就去县政府门口坐着,坐到解决为止!”
他身后的人群跟着起哄:“对!给个说法!”“我们要见县长!”“黑心开发商滚蛋!”
声浪一波接一波,震得吴良友耳朵嗡嗡响。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吴良友用尽了这些年积累的所有谈判技巧——承诺,安抚,讲政策,讲大局,讲发展,那口才不去做销售真是可惜了。
他承诺补偿款最迟下周五到账,白纸黑字写下来;承诺明天就带村民去看新规划的宅基地,现场拍板;当场写承诺书,签字,按手印,那架势跟签国际条约似的。
王德发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那目光像x光,要把吴良友里里外外看透。
但最终,在周围几个老村民的劝说下,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但依然带着刺:
“好,吴局长,我信您一次。但这次要是再说话不算话,我们就不是在这儿拦车了,我们就去县政府,去市政府,去省政府!还要找记者,找电视台,让全国人民都看看!”
“放心,王组长,这次一定落实。”吴良友说,心里却沉甸甸的。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抚,跟用创可贴贴大动脉似的,治标不治本。
五十万活动经费里,有一部分得用在这儿,真金白银地砸,才能暂时堵住村民的嘴。
村民们渐渐散去,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脸上将信将疑。
施工队也调头离开,挖掘机发出沉闷的轰鸣声,像不甘心的叹息。
现场很快清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纸牌子和凌乱的脚印。
吴良友刚要松口气,感觉自己今天这波操作可以打九十分,眼角余光却瞥见田埂上站着一个人,正拿着相机对着他这边“咔嚓”“咔嚓”地拍照。
那快门声在寂静的田野里格外清晰,像子弹上膛的声音。
是赵强。
他还是来了,而且选在这个时间点——冲突刚结束,人群刚散去,现场一片混乱,情绪最饱满,画面最有冲击力。
这个时候拍照,最能体现“官民冲突”“强征土地”的主题,这记者,很懂行嘛。
赵强收起相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那笑容标准得可以去当微笑服务培训讲师。
他伸出手,动作自然得像老朋友见面:“吴局长,我是省报的赵强。刚才的情况我都看到了,您处理得很及时,很老练,不愧是老国土了。”
“赵记者客气。”吴良友和他握手,感觉对方的手很有力,握得有点久,像是在传递什么信号,或者是在试探。
“能采访您几句吗?”赵强拿出录音笔,那动作流畅得像掏枪。
“这里太乱,要不回局里谈?我请赵记者喝茶,咱们慢慢聊。”
吴良友说,想拖延时间,顺便探探底。
“就这儿吧,简单几句,不耽误您时间。”
赵强打开录音笔,红色的指示灯亮了,像一只独眼,死死盯着吴良友,“关于黑川项目,外界有很多质疑。您作为主管部门负责人,能回应一下吗?比如,项目为什么突然停了?是不是存在违规操作?还有今天这个冲突,是不是跟征地补偿不到位有关?听说补偿款拖了很久了?”
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过来,又快又准,直击要害。
吴良友深吸一口气,按照马锋给的“剧本”,一一回应,语气平稳,措辞严谨:土地性质变更合规,走了正规程序;招标程序透明,有据可查;项目暂停是为了进一步优化方案,是对群众负责;今天的冲突是个别村民不理解政策,沟通不到位,已经妥善解决,补偿款会尽快落实……
他说得滴水不漏,官方得可以去当新闻发言人。
赵强听着,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但那笑容很淡,很冷,像蒙了一层霜。
他时不时在小本子上记几笔,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那声音听得吴良友心里发毛。
等吴良友说完,他点点头,收起录音笔:“吴局长说得对,证据确实重要。不过有时候,证据需要慢慢挖,一点一点挖,总能挖出点什么。就像这地里的红薯,一锄头下去,可能就挖出个大的。”
他顿了顿,看着吴良友,眼神意味深长,像在玩“我懂你也懂”的默契游戏:“对了,我听说这个项目和省里一位张主任有关。张明远主任,您认识吗?”
吴良友心里一紧,像被针扎了一下,但脸上纹丝不动,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那演技可以去竞争奥斯卡:“张主任是省里领导,我们基层干部,有机会汇报工作,但谈不上熟。赵记者怎么问起这个?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随便问问。”赵强笑了笑,那笑容更深了,但眼里没笑意,“那可能是我搞错了。今天谢谢吴局长,我可能还会再来打扰,毕竟……真相需要挖掘,也需要时间。就像煮汤,火候到了,味道自然就出来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步伐稳健,很快消失在暮色中,那背影透着一种“我还会回来的”的笃定。
看着赵强远去的背影,吴良友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
这个记者,不简单。
他不是来采访的,是来试探的,而且,他提到了张明远——这说明他查得很深,已经摸到边了。
那句“火候到了”,更像是一种警告:我在查,我有耐心,我会查到底。
手机震了。
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言简意赅,杀气腾腾:“王德发的事处理得不错,但赵强还在蹦跶。三天,我要看到他闭嘴。方法你定,我只看结果。”
是老刀。
吴良友盯着“三天”两个字,感觉像盯着死刑判决书上的日期,那数字红得刺眼。
三天,让一个省报记者闭嘴?怎么闭?让他放弃调查?可能吗?还是让他……永远闭嘴?那他就真的成杀手了。
他回复:“明白。”然后删掉短信,动作机械,心里却翻江倒海。
方志高凑过来,低声问:“吴局,那记者……要不要我找人跟他‘聊聊’?让他别乱写?”
吴良友猛地转头瞪他,眼神严厉:“聊什么聊?胡闹!他是省报记者,你动他一下试试?嫌麻烦不够大是不是?做好你自己的事,这事我来处理!”
方志高被噎得说不出话,讪讪地退到一边。
吴良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觉脑袋快要炸了。
他拿出手机,给林少虎发了条微信:“把今天下午来局里那两个记者的联系方式发我。另外,查一下‘秀英理发店’的具体位置和老板李秀英的基本情况, 注意影响,别让人知道。”
很快,林少虎回复了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秀英理发店在人民路中段,老板李秀英,38岁,王德发儿媳,开店五年,口碑不错。吴局,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我自己处理。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吴良友回复,然后收起手机。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乌云遮住了星星,黑沉沉的一片,像一口倒扣的大锅。
风大了起来,吹得包谷林子哗啦啦响,要下雨了。
车子驶离王家庄时,后视镜里村庄越来越远,变成一片模糊的黑影,只有零星几点灯光,像绝望中不肯熄灭的眼睛。
而前方,等待他的是赵强的再次登门,是李秀英的理发店,是那个三天后要“闭嘴”的记者,是张明远的期待,是“教授”的考验,还有……那个让他脊背发凉的威胁——远在北戴河的儿子。
这场刀锋上的舞蹈,他必须跳下去,还不能踩错一步。
一步错,满盘皆输,输掉的不仅是任务,可能是家人的安全,是自己的命。
为了家人,为了任务,也为了……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希望这一切结束后,他能带着家人,离开这个泥潭,去一个干净的地方,重新开始,过普通人的生活,接送女儿上下学,和妻子逛菜市场,晚上看无聊的电视剧。
哪怕那希望,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飘忽,随时可能被风吹灭。
他也要追。
因为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
车灯划破黑暗,照亮前方坑洼的路面。
雨点开始砸下来,噼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很快就连成一片水幕。
雨刷器拼命摇摆,却怎么也刷不净这漫天的雨水。
就像这局面,怎么看,都是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