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主任仔细翻阅着苏晚那本浸满汗渍的笔记和条理清晰的说明材料,指节分明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移动。他脸上的线条似乎因这些详实的数据和严谨的记录而柔和了些许,但眉宇间那份属于审查者的审慎并未完全放松。他合上材料,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办公室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定格在马场长身上,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马场长,苏晚同志笔记里记录的这些……关于增产、节约开支的具体数据和事例,其真实性,你能确认吗?”
马场长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身板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屹立的白杨。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常年在一线指挥生产形成的、不容置疑的底气和分量:“王副主任,各位领导,我马奋斗在这里,以我三十年的党龄和党性向组织担保!苏晚同志笔记里记录的这些数据,只可能保守,绝无夸大!”他目光炯炯,言辞恳切,“她负责管理的那个猪圈,现在确实是全牧场膘情最壮实、发病率最低的!她用那些土……呃,是她总结的方法找到的那处稳定水源,加上后续带着大家修的简易节水渠,在今年开春那场大旱里,硬是保住了至少三百亩玉米苗没干死在地里!还有春季那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要不是她提前组织熏烟防霜,咱们那几十亩刚移栽的菜苗,就得全军覆没,颗粒无收!”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这些,都是摆在眼前、咱们牧场上下所有职工都有目共睹的铁一般的事实!说句实在话,咱们牧场今年能在这么艰难的条件下,依然比较顺利地完成上级下达的生产任务,苏晚同志,她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沉甸甸的麦粒,砸在坚实的地面上,充满了基层实干派领导特有的、基于事实的强大说服力。
就在马场长话音刚落的瞬间,办公室紧闭的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骚动与人声。那声音起初模糊,很快便汇聚成一股无法忽视的声浪。李干事快步走到窗边,撩开旧窗帘一角向外望去,脸色瞬间变得十分讶异,他回头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语气汇报:“场长,王副主任,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人,把连部门口都快堵上了。”
王副主任的眉头立刻紧锁起来,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什么人?怎么回事?”
不等李干事详细解释,办公室那扇原本隔开了两个世界的木门,便被一阵坚定而急促的敲门声叩响。在得到王副主任一个略显烦躁的默许手势后,李干事拉开了门。只见门外,黑压压地站着一群神色激动、衣着朴素的人。为首的,正是那位须发皆白、脸庞被草原风霜雕刻得黝黑发亮的老牧民秦大爷,他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胸膛剧烈起伏。他的身后,紧跟着几位经常与苏晚换工、曾得到过她无私技术帮助的牧民和农工,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急切与不平。更后面,是以吴建国、孙小梅为首的“科研小组”全体成员——赵抗美、周为民,还有紧紧攥着拳头、脖子和脸都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石头,他们都挤在人群里,眼神灼灼。
“领导!各位上面来的领导!”秦大爷嗓门洪亮,如同草原上敲响的皮鼓,带着牧民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直率与些许面对权威时的紧张,“俺们都是在这牧场土里刨食、放羊牧马的,没啥大文化,说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但俺们这双眼睛还没瞎,心里跟明镜似的!苏晚这闺女,”他粗糙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静静站立在房间中央的苏晚,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她是掏心窝子、真心实意为咱这牧场,为咱大伙儿好哇!”
他情绪愈发激动,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她瞧着俺家那破羊圈不牢靠,主动跑来帮俺设计,带着石头他们几个知青,吭哧吭哧干了三天,加固得结结实实!俺要给她工钱,她死活不要,最后磨破了嘴皮子,才勉强收了点俺家自己做的豆饼,说是拿去喂猪试试!她带着人漫山遍野找水打井,那段时间,人都累得脱了形,眼睛抠抠着,图个啥?不就图咱们牧场的人畜能有足够的水喝,地里的苗子能挺过旱灾,活下去吗?!还有她捣鼓出来的那个啥……发酵饲料,嘿!猪可爱吃了,长得快,毛色也亮,关键是给咱省下了多少金贵的精粮啊!这可都是看得见、摸得着、进了咱大家口袋和肚子里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旁边的其木格阿妈也努力挤到前面,她汉语说得生硬,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真诚,她用布满老茧的手比划着:“领导!我的,羊羔子,前两个月,病了,躺在地上,快不行了。是她,苏晚娃娃,不嫌脏不怕累,用她在山上认得的草草药,熬了水,给我的羊羔子灌下去,救活的!她是个有大本事、菩萨心肠的好娃娃!你们,不能听信坏人的瞎话,冤枉了好人!”
“对!苏晚姐是好人!”
“她的那些法子,是真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
“谁要是昧着良心举报苏晚同志,那就是跟咱们整个牧场的实际生产过不去!跟咱们大伙儿的饭碗过不去!”
吴建国、孙小梅、赵抗美等人也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开口,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或许不够华丽,却无比恳切,情绪真挚而激昂。他们或许无法透彻理解高深的政治理论和斗争哲学,但他们懂得最朴素的价值判断——谁真正给他们带来了切身的利益和帮助,谁是在这片土地上脚踏实地、流着汗水默默做事的人。
石头站在人群最前面,他憋得满脸通红,胸腔剧烈起伏,所有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吼出的、最简单也最直接的话:“苏晚姐——没错!!”
这突如其来、如同春潮般汹涌的、来自最基层牧民和普通知青的集体声援,像一股温暖而强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办公室内那由烟雾、沉默和审视构筑起的凝滞压抑的空气。他们质朴无华、甚至带着泥土气息的话语,却蕴含着这个时代最原始、也最难以被权力彻底抹杀的力量——人心的向背,民意的基石。
王副主任和那两名一直保持着上级威严与距离感的陌生干部,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他们习惯于在封闭的会议室里进行自上而下的审查、谈话和定性,却很少如此直接、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如此众多、情绪如此真实饱满、诉求如此一致的基层群众。他们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微妙,目光不由自主地在群情激动的人群和房间中央那个依旧保持着惊人平静、只是眼角微微泛红的苏晚身上,来回移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愕然与重新评估。
白玲僵硬地缩在办公室的角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如同打翻了染料铺。她看着这群她平日里或许从心底里轻视的“泥腿子”和“普通知青”,此刻竟然如此团结、如此坚定地站出来维护苏晚,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难堪席卷了她。她那些精心编织、试图上升至政治高度的指控,在苏晚那本人证物证俱在的厚重笔记和马场长斩钉截铁的党性担保面前,已然显得摇摇欲坠;此刻,更是在这汹涌澎湃、不容辩驳的民意浪潮面前,被冲击得支离破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用尽了心机上蹿下跳、却最终被观众看穿了所有把戏的蹩脚小丑,所有的算计、表演和构陷,在真实不虚的人心与实绩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苏晚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而真挚的面孔,听着那一句句或许笨拙却滚烫灼人的话语,一直强忍着的酸涩终于冲破了堤坝,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泛红。她一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孤独的守望者,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独自对抗着恶劣的自然环境与复杂的人际倾轧。但在此刻,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早已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的每一次俯身观察,每一次挑灯记录,每一次挥洒的汗水,这片土地上最朴实、最坚韧的人们,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她的堡垒,不仅由一行行严谨的数据和科学的推演构筑起坚硬的墙体,更由这深沉厚重、无法估量的民心,奠定了最坚实、最不可摧毁的基石。
王副主任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终,他抬起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示意李干事先让门外激动的人群稍微安静下来。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苏晚,眼神里那种最初凌厉的、带着怀疑的审视意味,已经淡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掺杂着惊讶、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实绩”本身不得不给予的尊重和更深沉的考量。
群众的证言,如同一记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重而响亮的夯锤,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重重地敲在了那摇摆不定的审查天平上。
局面,开始朝着有利于实干者和求真者的方向,悄然地、却又不可逆转地,倾斜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