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视野,与脚踏实地时截然不同。当苏晚终于能在母马轻快的小跑中基本稳住身形,不再完全依赖死命攥紧的缰绳和陈野偶尔在旁适时扶一把的手臂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与自由感扑面而来。风声在耳畔呼啸,裹挟着旷野上青草与湿润泥土的原始气息,远处连绵起伏的丘陵、棋盘般规整的田垄,都以一种流动的、生机勃勃的画卷形式,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陈野始终跑在马侧不远处,步伐矫健而富有弹性,如同最适应这片土地的野生动物。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时刻扫描着苏晚与马匹的每一个细微状态。他不再赘述基础的指导,只在苏晚因紧张而腰背僵硬、动作走形时,简短地吐出关键提示:“腰。”“脚跟下沉。”或是在她控缰不稳、马速稍有加快时,唇间逸出一声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唿哨。那匹训练有素的母马闻声,便会立刻领会,顺从地放缓四蹄。
这是一种奇特而高效的教学方式,沉默是主旋律,却充满了实践的智慧。苏晚能清晰地感知到,陈野并非简单地教她如何“坐”在马上,而是在刻意引导她去感受、理解并最终尝试驾驭身下这个温顺而强大的生命体。
几圈策马小跑下来,苏晚已是鬓发濡湿,紧贴额角,腿根内侧被粗糙的马鞍磨得火辣辣生疼,但她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她轻轻勒住缰绳,让马匹停下,微微喘息着,白皙的脸颊因剧烈运动和内心涌动的兴奋,染上了明媚的红晕。
“感觉……好像开始能听懂它一点了。”她低下头,望着身下这匹安静喷着鼻息的枣红马,语气里带着初窥门径的、难以掩饰的喜悦。
陈野走到马头旁,用那只布满粗茧的大手,熟稔地拍了拍母马肌肉结实的脖颈,动作间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与赞许。“它不傻,”他抬眼看向马背上的苏晚,秋日明亮的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似乎短暂地驱散了些许常年笼罩其中的阴郁,“知道你不会故意害它。”他顿了顿,补充道,“多练,筋骨习惯了,自然就熟了。”
就在这时,连部方向的小路上,白玲与刘春梅等几个女知青正结伴走过。白玲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马场这边空旷的平地,瞬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苏晚与陈野的身影——苏晚高坐马背,身姿虽显生涩却已初具雏形;陈野立于马侧,距离近得几乎触手可及。两人之间流转的那种非同寻常的熟稔与默契,尤其是苏晚脸上那尚未消散的、带着成就感的生动红晕,以及陈野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周身气场明显不似平日那般冷硬逼人的状态,都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细针,狠狠扎进白玲的心口,燃起一股无名邪火。
“啧,瞧瞧,咱们苏大技术员就是与众不同,”白玲立刻阴阳怪气地开了腔,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地将每一个字送入身边刘春梅几人的耳中,“这才消停几天?连专属的‘骑术教练’都配上了。还是陈野这种……嗯,有‘特殊本事’的人亲自指点。”她刻意在“特殊本事”四个字上咬了重音,其中蕴含的暗示不言自明——指向陈野那令人忌惮又充满非议的过往。
刘春梅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嘴角不屑地往下撇了撇:“就是,孤男寡女的,挨得那么近,也不注意点影响,不怕被人说闲话啊?”
“人家怕什么?”白玲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眼神如同浸了冰水的刀锋,锐利而刻薄,“一个‘成分不好’,全指着那点技术翻身;一个‘背景复杂’,早就是破罐子破摔的主儿。这不正好凑成一对儿,互相取暖么?”她刻意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窥破秘密般的恶意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这叫……什么来着?哦,同病相怜?”
最后这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唇齿间,却像裹着糖衣的毒药,带着无比的恶意和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意。她嫉妒苏晚,明明身处比她更不堪的境地,却总能绝处逢生,一次次用实打实的成绩站稳脚跟,甚至还能吸引到像陈野这种虽然名声不佳、但能力与气场都远超常人的男性的目光与维护。而她白玲,自认聪明,处处经营,却总觉得差那么临门一脚,无法真正掌控局面。
空地这边,苏晚与陈野几乎同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道来自远处、充满审视与恶意的视线。苏晚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恢复成平日的白皙,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陈野则眼神骤然一冷,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凛冽,他侧身不着痕迹地踏前半步,用一个微小的角度,将苏晚和马匹更严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形所能遮蔽的安全范围之内,同时目光如锁定猎物的鹰隼,精准而冰冷地射向白玲等人所在的方向。
他没有开口,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但那瞬间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与冷意,让远处的白玲心头猛地一悸,后背窜起一股寒意。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令人心悸的视线,有些仓促地拉扯了一下刘春梅的衣袖,几乎是强拖着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同伴,脚步凌乱地快步离开了。
“走、走了,下午还有积肥任务呢。”白玲强自镇定地找补着理由,但那略显慌乱的背影,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与狼狈。
空地上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微风拂过草尖的轻响,以及母马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蝇虫的声音。然而,方才那片刻因共同学习而滋生的、难得的融洽氛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彻底打破,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无形的紧绷。
苏晚动作略显滞涩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落地时,腿根的疼痛让她细微地吸了口气。她默默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和鬓发,转向陈野,语气平静如常,却带着清晰的界限:“谢谢你抽空来教我。以后……我会自己找合适的时间练习。”她的话语礼貌而克制,但其中的意思明确——她不愿因为学骑马这件私事,给他,也给自己,招致更多不必要的关注与非议。
陈野看着她,深邃的目光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立刻明白了她的顾虑。他接过缰绳,只简洁地应了一个字:“嗯。”沉默片刻,就在苏晚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他又低沉地补充了四个字,“不用理会。”
他指的,自然是白玲那些含沙射影的闲言碎语。
苏晚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她当然不会将那些话语放在心上,但身处这个人言可畏的环境,有些事,并非你置之不理,它就会自动消失。她和陈野,都因为各自无法选择的出身与过往,天然地成为了容易被流言蜚语瞄准的标靶。
“同病相怜”……白玲那句充满恶意的话语,像一根毒刺,虽然令人不适,却在某种程度上,歪打正着地戳中了某种隐秘的真实。他们确实都能在对方那双沉静或冷冽的眼眸深处,清晰地看到自己孤独挣扎的影子,也都能深刻理解彼此那份深藏在沉默外壳之下、不容触碰的坚韧与隐痛。
但这种基于共同伤痕而产生的“相怜”,在此刻微妙而严峻的形势下,更像是一种需要被小心隐藏、不容暴露的脆弱软肋,而非可以坦然宣之于口、获得慰藉的情感共鸣。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陈野牵着那匹温顺的枣红马,转身离开的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前路依旧布满看不见的荆棘与陷阱,刚刚因为成功打出水井、初步掌握骑术而悄然升起的一丝轻松与暖意,转瞬间又被现实冰冷的手指悄然按压下去。
她清楚地知道,她与白玲之间那场不见硝烟的斗争,绝不会因为上一次审查的无功而返就此终结。而她与陈野之间这种基于理解与互助、日益紧密却难以定义的微妙联结,在有心人的刻意渲染与扭曲下,随时都可能成为引爆新一轮风暴的敏感引信。
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言慎行,也必须……变得更加强大,才能护住自己珍视的一切,包括这份来之不易的、沉默的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