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茶房一侧,红泥火炉上正煮着新鲜的山泉水,此刻已沸腾,正“咕嘟咕嘟”得滚着,炉盖儿都险些被热气顶起来。
一名内侍见状,熟稔地将湿透的冷布巾盖在上头,手一用力,便将炉盖拎起一条缝儿,热气散出来一些。
官家尚未传茶水,他便从炉底抽出几根木柴,炉子里头的沸腾之势稍止。
寻了块帕子,将手掌上不慎沾上的灰擦净,他低下头,眼中隐含些许不甘与落寞。
门上防风的厚毡被掀起,他忙敛下眼底情绪,抬眼看向来人:“可是官家传茶水了?”
来人是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内侍,闻言恭敬道:“是。”
眼下倒是不巧,惯常去文德殿呈茶水的那名内侍染了风寒,未曾上值。
小内侍见他望向自己,忙瑟缩道:“奴婢惶恐,这茶还是您去呈吧?”
“瞧你这出息!”
“奴婢是什么玩意儿?如何能见天颜?尹天使,您还是别为难奴婢了!”
此人正是尹松,因几桩差事未能办好,数月前便已被李染遣至御茶房当差。
尹松闻言,恐在御前撞见李染,遭他斥责奚落,但瞧这小内侍两股战战的模样,倘若他差事办砸了,怕是也会连累自己。
思忖片刻,他拎起炉上尚且沸腾着的茶水,倒入已撒了几丝茶叶的茶盏。
茶叶被沸水冲开,蜷缩在一起的叶缓缓舒展。
做完这些,尹松端起漆盘,嘱咐道:“咱家亲自去呈茶,你且在这儿将炉子看好咯!”
小内侍顿时喜笑颜开:“得咧!”
行至他身侧,尹松没好气地朝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杵门口作甚?里头待着,看炉子去!”
“哎哟”一声,小内侍被这一脚踹的一个踉跄,好容易站好,如同火燎着一般捂住屁股,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奴婢记下了。”
尹松置若罔闻,他抬手拂开厚毡走出门,朝着文德殿一步一步走得稳当。
行至文德殿前,得了通传后,他便端着茶盏走进殿中。
环顾四周,见李染不在,他暗暗松了口气。
文德殿,他已有数月未曾踏足其中了,见赵泽扶着额,斜倚在御座中,似在闭目养神,尹松未曾出声,只轻手轻脚地将茶盏置于案角,恭敬道:“圣上,请用茶。”
“嗯。”赵泽头也未抬,眉心拧成清晰的“川”字,面上是一派烦躁之色。
尹松觑了他一眼,想起这数月以来,处处被李染压着一头,心中不甘愈发强烈。
咬了咬牙,他垂下眼,大着胆子开口:“圣上这是在为何事发愁?不知奴婢能否帮上忙?”
“放肆,”赵泽轻轻吐出两个字,语调令人胆寒:“宫中规矩,你不知么?”
尹松倒吸一口凉气,猝然跪下,面上似乎不甚惶恐:“奴婢知错!奴婢也是……也是忧心圣上龙体,想要为您分忧!还请圣上看在奴婢的心不坏的份儿上,开恩呐!”
赵泽这才睁开眼,目光落在他头顶,见他跪在地上抖个不停,突然冷声一笑:“就这点儿胆子,还妄图为朕分忧?”
尹松俯身跪下:“奴婢罪该万死!但……但奴婢之心昭然,天地可鉴!”
赵泽略带轻蔑的目光落在尹松身上,良久,面上勾着个笑,他缓缓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道:“眼下,倒是真有桩棘手的事寻不到可信之人。”
尹松闻言,当即表忠心:“奴婢愿为圣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赵泽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至于。”
他在御座上端坐好,曲起指节点了点桌案:“你先起来。”
尹松闻言,心中悄然松了口气,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谢圣上。”
“你且站近些,”赵泽招他走近:“朕与你细说。”
***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消散在青灰天际。寒风掠过枯枝,行人手中的灯盏,在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晕。
马车停在曾府门前,蔺不为跃下辕座,顺势拂开锦帘。
周湛裹着大氅自马车中走下来,口中吐出的白气瞬间消散。
曾山敬与姜佩正在用晚膳,听闻周湛这个时辰过府来,当即便让门房将人请进府中来。
周湛迎着寒风,被人引至膳厅,尚未来得及见礼,便听见曾山敬笑道:“彦直,可曾用过晚膳?”
周湛一愣,随即老实摇头:“尚未。”
“你来得巧,若是不嫌弃我这儿的清粥小菜,便与我夫妇二人一道用些,如何?”
担心他面皮薄,姜佩适时开口:“灶上还有好些热粥,这天儿冷,彦直你多少用些,也好暖暖身子。”
说着,便吩咐仆从去取干净的碗筷。
周湛见推辞不过,道了声谢后,便在四方桌的一边落座。
晚膳菜色简单,不过是一碗清粥,并几碟小菜。
食不言,寝不语,周湛埋着头,小口饮着粥。
已用完膳的曾山敬取了块帕子擦了擦嘴,安静坐在一旁等着,也不着急询问。
等周湛用完晚膳,姜佩才笑道:“你们且去书房聊正事,这儿交给我便好。”
曾山敬抚髯一笑:“多谢夫人体恤。”
周湛拱手:“多谢夫人。”
“去吧。”姜佩已起身,与婢女收拾起碗筷。
“走吧。”曾山敬见状,便携周湛转身往书房走去。
出了膳厅的门,天色已然黑透,府中已掌了灯。
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曾山敬见周湛较平日里沉默了许多,他心中已起了疑:“何事愁眉不展?”
周湛吐出一口浊气,抬眼:“曾相公,我如今已看不懂裴闻铮的为人了。”
曾山敬闻言,已是一脸了然,他看着前头灯火幢幢的廊庑:“何处看不懂?”
“少时,我二人因志同道合,成为挚友,后又因他行事太过自私、狠辣而分道扬镳,”周湛眼中拢着许多茫然之色:“我与他相识多年,原以为早已看透他的为人。可如今,我又不确定了。”
今夜风有些大,径直吹乱了曾山敬那一把美髯,闻言,他沉声一笑:“彦直你啊,恨不得将所有人与事都分出个好与坏、黑与白来。”
周湛的眉心皱得更紧:“难道不应该么?”
“能分得清固然最好,”曾山敬抬手,拢住胡须,语重心长道:“可世上的人或事,并非非黑即白。于你而言是砒霜之物,于旁人而言,或就是蜜糖啊。”
檐下灯笼摇摇晃晃,上头坠着的流苏轻轻扫过周湛的发顶:“曾相公,我评判一人是好是坏的标准,是看此人是否有功于社稷,而并非于我个人得失是否相关。”
“你还真是个倔的,”曾山敬笑着抬手,轻点了点他:“我且问你,举荐制于擢选官员,是否有功?”
“眼下鬻官案发,举荐制为贪得无厌之人用于敛财,弊端已现。”周湛沉思片刻:“我以为,弊大于利。”
曾山敬一笑:“可当初推行之时,众朝臣皆称赞此制,可任人唯贤,能让天下有志之士尽展抱负。”
“如今看来,这一观点很是有些狭隘了。”
曾山敬闻言,突然驻足,他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周湛:“所以啊彦直,莫要急着对一人或一件事下定论,且再看看也不迟。你说,可对?”
周湛暗自琢磨着他的话,半晌未开口。
曾山敬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想,不着急。”
“还有一事。”周湛见他要转身离开,忙道:“前日里,襄王世子赵昀前来我府上,询问赈灾粮案的祸首身份。”
“你可曾直言相告?”
“嗯。”
“官家还惦记着襄王手中的兵权,”曾山敬叹了口气:“这赈灾粮案怕是没有那么快理清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