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鸣玉这一路再未开口,赵嘉月以为她是疲惫得很了,便命随从先行将她送回裴府。
二人在府门外分别,许鸣玉披着氅衣往府中走,随手将襄王府婢女的衣裳藏在其氅衣之中。
提裙方迈进门槛,便见谢珩正绕过影壁,行色匆匆的模样,二人登时打了个照面儿。
心中一紧,还不待谢珩开口,许鸣玉便迎上前:“是裴大人出了何事?”
谢珩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匆忙否认:“大人一切安好,眼下精神头儿好多了,便记挂起了大理寺中未决的事务。这不,属下正要替他去与几位寺丞大人知会一声,倘若有什么举棋不定之事,可来府中,寻他商议。”
许鸣玉闻言,稍稍放下心来。
瞧见大氅衣襟下露出的裙衫,谢珩眉心一皱,但仍不动声色道:“小娘子,您今日是以何身份伴郡主入宫呈礼的?”
“自然是襄王府的婢女。”许鸣玉不以为意地一笑:“裴大人眼下醒着么?”
“醒着。”
“你且去忙吧,我换身衣裳去看看他。”
谢珩闻言,便也不再多问,只颔首应下:“好,属下告退。”
许鸣玉见他走远,回房换了身衣裳后,才去了裴闻铮院中。
如谢珩所言,大约是烧退了的缘故,裴闻铮今日的精神头儿显然要比昨日好上许多。
背上的伤是新裹的,上头洇出的血尚未变色。
房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瞧见许鸣玉的身影,裴闻铮松开手中书册,冲她一笑,语气熟稔道:“你回来了。”
谢珩知晓自己要入宫去,自然不会对裴闻铮隐瞒,故而此刻许鸣玉并不意外。
她走近,垂眼瞧见他身前摊开的书籍,俯身弯下腰扫了眼其中的内容,辨认出来之后眉头一挑,望进他眼中:“你也会看杂记?”
裴闻铮闻言,颇觉好笑:“为何不会?”
“我还以为,你只会看先人策论以及各类史书。”许鸣玉在床榻边的杌凳上落座,眸光狡黠:“毕竟裴大人便是病中,还记挂着大理寺中的公务。”
“你此言,是在挖苦我?”裴闻铮眸中闪烁着明晃晃的笑意。
“我可不敢。”触手见药已温,许鸣玉便端着药碗递至裴闻铮面前:“不烫了,正好入口。”
裴闻铮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地将药碗递还,他看着许鸣玉,问出心中疑问:“鸣玉,你今日为何会答应赵嘉月,随她进宫?”
许鸣玉动作一滞。
裴闻铮瞧在眼中,唇角勾起:“你并非多事之人。查到什么了,可能与我透露一二?”
窗缝中透进来的风吹动遮光的竹帘,一声声嗑在窗棂之上。
房中的日光随之忽明忽暗。
许鸣玉小心将药碗放在漆盘之上,她也不欲相瞒:“虚怀,你可知章太后的喜恶?”
裴闻铮有些疑惑:“你为何会这么问?”
“我听闻,章太后年轻之时尤善抚琴。此次太后寿辰,嘉月郡主不知该备何贺礼才好,我便投其所好,建议她备了把琴做贺礼。”
裴闻铮闻言,眉心一拧:“什么琴?”
“焦尾琴。”许鸣玉望见他眼底的凝重,心下陡然一沉:“是何处不对么?”
“鸣玉,”裴闻铮喉结一滚,正色道:“章太后不善焦尾琴。”
许鸣玉一怔:“你说什么?”
“章太后善抚二十五弦的瑟,而非琴。”
许鸣玉闻言,面上血色陡然褪尽,身后那阵透窗而来的风仿佛直往她脖颈里钻。
嘴唇翕动半晌,她才艰难开口:“亭林叶落秋声近,夕照朦朦正晚晴,这句诗里的晚晴……”
裴闻铮眉心一蹙:“这是我老师的诗。”
“是。前中书令与章太后,可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许鸣玉看着裴闻铮,神情有些急切:“晚晴,正是章太后闺名。”
老师的诗中,隐含当今太后的闺名?
裴闻铮眼中落着些震惊之色。
瞧清他的神情,许鸣玉心中浮起一个清晰的认知:他不知道。
也对,他素来周正,心中又极为敬重李若浦,绝不会私下探听这些风月之事。
许鸣玉抿了抿唇:“既然太后不善抚琴,那善抚焦尾琴之人,是谁?”
“我的老师,李若浦。放眼整个大齐,琴艺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欲借焦尾消愁绪,西风萧瑟又三更。
原来如此!
原本笃定的想法有些松动,难道,诗中的“晚晴”当真只是一个巧合么?
倘若真是巧合,章太后又为何要收下这把焦尾琴?
思及此。许鸣玉心中很是有些惴惴,她紧握着双手,正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春樱脚步轻快地跑进房中,先朝二人一礼,随后才道:“小娘子,方才襄王府来人送了谢礼来。”
“谢礼?”
“是,听来人说,章太后很是喜爱襄王府所呈的贺礼,你们前脚出宫,赏赐后脚便送至襄王府了!”
许鸣玉沉下的心又浮上来,她压下心中惊颤,稳着声音:“替我好生谢过郡主。”
“是。”春樱躬身退出门。
许鸣玉如释重负,她看向裴闻铮,眼中笑意盈盈:“裴闻铮,我好似赌赢了!”
……
两个时辰前。
德寿宫佛堂中,香炉中清香烧烬了又续,香灰簌簌而落。
房中烟雾缭绕,将盘腿坐于蒲团上诵经的清瘦身影笼在其中,叫人瞧不真切。
听闻身后愈渐清晰的脚步声,诵经声一止,章太后缓缓睁开眼来。
玉映领着宫婢行至她身侧:“太后娘娘。”
“将人都打发走了?”章太后并未回头,目光落在香炉中几要燃尽的三支清香之上,眼中映着顶端那星点红光。
“幸不辱命。”玉映温声作答,余光中瞧见宫婢怀中的焦尾琴,迟疑片刻又开口:“但奴婢斗胆,替您留下了一件贺礼。”
盘腿坐于蒲团上的章太后眉心微微皱起,回身仰面看向玉映。正欲开口斥责,下一刻便瞧见宫婢怀中抱着之物,神情悄然一怔!
玉映接过琴,双手捧着呈于章太后面前:“您瞧,这把琴像不像……”
思及有旁人在场,玉映咽下未出口之言,挥退伺候的宫婢。
章太后恍若未闻,她专注的目光落在温润的琴弦之上。瞧了半晌,她又抬起手,指尖轻轻握住那条丝绦,端详片刻。
“这是何人所赠?”
“襄王府。”
“襄王府往年备的贺礼,俱是寻常富贵之物,今年怎么会送把琴来?”
“今年这贺礼,是嘉月郡主入宫来呈,想来也是她备下的。”玉映低声作答:“奴婢方才也问了嘉月郡主,为何会呈一把焦尾琴作为贺礼?”
章太后抬眼:“她是如何作答的?”
“此次,倒是郡主身边一名伶俐的婢女作了答,她说郡主与世子爷听闻娘娘年轻之时,琴艺精湛,可惜生不逢时,未能有幸一见。此琴所载,便是他二人的遗憾。”
“能说出这番话,倒确实是个伶俐的。”章太后指尖一挑,一阵带着余韵的琴音顷刻间便从指尖流泻了出来:“可惜……”
动作稍显生疏。
她抬手按住颤动的琴弦,面上带着些许笑意:“你既然替哀家做了主,哀家也不好驳你面子。”
玉映低下头:“是奴婢僭越。”
“无碍。”章太后眼中映着那把焦尾琴,眼中隐约拢着些怀念之色:“寻一名手巧的工匠来,哀家有事要吩咐。”
“是。”
“嘉月这丫头有心了,从哀家的私库里,挑些赏赐送去。”
“奴婢记下了,这就去安排。”
玉映携琴离开佛堂,章太后眉间拢着一缕哀色,她垂下眼看着身上隐见金线的衣裳,喟叹一声:“亭林,一晃眼,已过了三十余载岁月了……”
遥闻琴音惊枝雀,忽忆往事苦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