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烛火下,裴献神色沉沉,良久,他长叹一口气,撑着几案站起身:“罢了罢了,儿女皆是债。”
裴云霄一愣,反应过来后,眉眼中满是欢喜之色:“父亲,您这是答应我了?”
“你莫要高兴地太早,”裴献也不看他,只微仰着头:“为商之人,若其智不足以通权变,勇不足以任决断,仁不足以明取予,强不足以有所守,货殖绝难长久。云霄,其中学问或不比科举容易。”
“我愿意学,只要您肯教我!”
“起来吧。”裴献终是拗不过他,最后无奈地摆了摆手。
许鸣玉站在柳婉容身侧,余光中瞧见她面色愈发难看。
裴闻铮又饮了口茶,有机灵的下人见杯中茶水半丝热气也无,便上前欲替他换一盏热的来。
“不必麻烦,”裴闻铮婉拒:“这茶饮得多了,难免睡不好。”
下人闻言,躬身一礼后便退了下去。
裴闻铮站起身:“父亲母亲心下应已有了成算,天色不早,我先回去歇息了。”
“好,你且去吧。”裴献看着长子,面色和软几分,但父子之间是疏离有余,但亲近不足。
裴闻铮看着裴云霄已换了副笑颜,此刻正欢欢喜喜地凑在裴献身旁,俨然父子情深,而自己仿佛是个外人一般。
他本该艳羡,可此刻心下却无波无澜。
身形一动,裴闻铮正要转身,想起什么,视线落在许鸣玉身上,语气含笑:“云枝妹妹,我未带随从,更无灯火引路,你可愿伴我一程?”
许鸣玉正好有事儿要问他,闻言顺势应下,她看向身侧强扯出一抹笑意的柳婉容:“母亲,那我先随兄长回去,明日再来陪您说话。”
“去吧。”柳婉容温声开口,随即目送许鸣玉与裴闻铮二人并肩走出花厅大门。
春樱提着防风灯在前头引路,几人走出一段路,眼见四下无人,许鸣玉这才开口:“裴大人,如你一般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之人,可谓凤毛麟角。只是不知于你而言,入仕可算一桩幸事?”
裴闻铮抬眼看向檐下灯烛:“何出此言?”
“我只是好奇,你今夜为何会帮着裴云霄说话?”许鸣玉侧着身子探头看他,仿佛要从他眼角眉间找出答案来。
“如你所见,他志不在此。”
许鸣玉闻言一笑:“裴云霄的命可真好。”
廊庑下的灯盏下端系着红色流苏,此刻随风轻晃着拂上裴闻铮的发顶,他似乎没有听清:“什么?”
“我说他的命可真好。”许鸣玉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你瞧,他有父母兄长疼爱,日后还能做他想做之事,难道不算命好?”
“自然。”裴闻铮勾起一抹笑,眼中情绪淡薄。
想起正事,许鸣玉裹紧披风,随即转头看向裴闻铮:“柳氏那儿,你替我圆过去了?”
“嗯。”
“多谢。”许鸣玉弯起眼睫:“就是不知她会不会信了。”
“不信也无妨,捅不出天去。”
岔路已近在眼前,裴闻铮看向那条灯火凋敝的路,正要开口,却听见许鸣玉先道:“那李广誉可会被问罪?”
裴闻铮看她一眼,本不欲多说,但甫一对上她的眼神,不知为何又开了口:“如今少了忠勇侯世子的供词,他泄题究竟是故意抑或当真是醉言醉语,尚不得而知。”
许鸣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抬眼看向裴闻铮:“时候不早,咱们便就此分别吧。”
裴闻铮点点头,随即提步走向那条昏暗的曲径。
许鸣玉裹着披风往前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又抬眼看向裴闻铮离开的方向,眼见他一人似要被夜色吞没,她皱了皱眉头:“这条路为何这么暗?改日还需请柳氏着人安几盏灯烛,亮堂些才好。”
许鸣玉领着春樱往住处走,想起前几日吩咐吴勇去办的事,她低声问道:“吴大哥可曾寻着人?”
春樱将灯笼压低些:“尚未有消息来,我明日寻个机会去前院瞧瞧。”
“也好,若有消息,尽快来报。”
“我记下了。”
“还有,明日一早,替我送封手书出府。”
“手书?送至何处?”春樱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李府。”
……
翌日。
邢容又一次在祠堂跪着挨到天明,膝盖下已然麻木,双腿似不是自己的一般,她双手撑着蒲团,竭力维持着跪姿。
昨日回府到现在,她滴水粒米未进,加上又跪了一夜,此刻已然头晕眼花。
而觅枝又不知被蒋氏带去何处了。
身后祠堂的大门被缓缓打开,蒋氏阴沉着一张脸走进来,几名仆妇上前,将邢容拉起来。
邢容根本站不稳,她白着一张脸任由仆妇们架着,瞧清来人,她喃喃道:“母……母亲。”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母亲,那你可记得你是我李家的儿媳?”蒋氏冷声开口:“这么多日了,为何我儿还不曾被刑部开释?”
邢容咽下喉间干涩,双腿皮下此刻如同万蚁噬咬一般,她竭力忍着:“我已登门拜访刑部侍郎周湛,但他铁面无私……”
“他铁面无私,可亲家为何也不曾为我儿求情?”蒋氏重重一杵拐杖:“两姓既然结了姻亲,自然是要相互扶持的。可如今这般紧要关头,亲家为何不替我儿出面?凭他的官职,还怕压不住那区区刑部侍郎?”
邢容心下抑制不住地讽刺。
见她不开口,蒋氏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你哑巴了?”
邢容抬起头,眼底满是血丝:“母亲要我说什么?”
“你邢家只生的你这么个赔钱货,旁枝也无出色小辈,我儿年方二十六便入了翰林院,日后自然也是要做宰甫大相公的,娶你为妻,也是你邢家走了大运了!”
“你邢家此次若是不出手度他过此难关,日后待他得势,你便自请下堂去吧!”
邢容气急,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发着抖。
无耻!
当真是无耻至极!
蒋氏见她神情显然不恭顺,气焰更是嚣张:“没用的东西,替我狠狠地打!”
邢容被两名五大三粗的仆妇押着,加上气虚体弱,此刻是半点力气也无,眼见一名孙婆子撸着袖子上前来,她心下顿时涌上一股愤怒与绝望。
庭院深深,无人会来救她。
孙婆子皮笑肉不笑地朝她一礼:“少夫人,得罪了,实在是老夫人之命,奴婢不敢不从。”
说完,她在掌心啐了口唾沫,随即抡圆了手臂。
五指张开,正将邢容眼中的倒映着的光亮,尽数遮挡。
邢容突然卸了力,她紧闭双眼,怔怔等着那一巴掌落下来。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嘈杂起来。
蒋氏心下更是不虞,她正要斥责,便瞧见一名仆从举着一封信走进祠堂,高声道:“老夫人,裴府着人给夫人送信来了!”
蒋氏出身乡野,自然不知京中达官显贵姓甚名谁,闻言一脸不屑:“哪个裴府?”
仆从一愣:“回老夫人的话,是大理寺卿裴闻铮的那个裴府。”
“大理寺卿?那是大官儿啊!”
仆从闻言,忙收起眼中轻视:“何止啊老夫人,咱们大爷的案子便该由大理寺复审呢。”
邢容猝然抬眸,眼中生机重又升起:“裴家小娘子与我交情甚好,这信定然是她为告知我案情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