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久失修的佛殿之外栽着一株菩提树,纵然久无僧人打理,亦是枝繁叶茂。
翠绿的树叶被晨曦镀上一层光亮,如一头猛兽一般张牙舞爪地向大地投下余茵。
而此刻,一名男子就负手站在这片余茵中,对殿中的生死全然不放在眼里。
晨风拂起他衣袍的一角,他缓缓抬头,眉眼逐渐清晰。
正是睢阳书院山长,荣泰!
殿中,吴谋倏然睁大双眼,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大门,喃喃道:“怎么……怎么会是他?”
荣泰眼中隐约浮现一抹欣赏之色,少顷,他低头一笑,随即提步走向那间佛殿。
脚步声渐近,许鸣玉握着珠钗的指尖收得更紧,她径直看向门外。
只见一道身影稳稳而来,不过片刻便已行至门口。
荣泰停在门槛外,他饶有兴致地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许鸣玉身上,面上浮起笑意:“小娘子,别来无恙啊。”
“果然是你。”许鸣玉语气平静。
荣泰瞧清她手中紧攥的珠钗,眉尾一挑:“小娘子这是做什么?”
“山长何必明知故问?”许鸣玉看向殿中那些黑衣人:“你今夜来此,总不是来与我商谈捐赠藏书楼一事的吧?”
荣泰闻言,面上笑意漾开,他拂袍迈过门槛,见佛殿中仍是漆黑一片,不大满意道:“小娘子为何不燃烛火?黑灯瞎火的,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你是客人么?”许鸣玉反唇相讥。
荣泰负手在殿中转了一圈:“不算么?那不知在小娘子眼中,如何才算得上你的客人?”
“你今夜分明是来取我性命的,竟还想要我以礼相待?”
“我以为淮县柳家也算名门望族,养出来的小娘子应当很是规矩的,”荣泰轻声一笑:“谁曾想竟是个烈性的,倒是有趣。”
许鸣玉不知他是否看穿了自己并非柳家嫡女的身份,兀自打量他许久。
荣泰走到一名黑衣人面前,指尖一抬,将锋利的刀刃压下,语带责备:“何必对一位女子赶尽杀绝,有话好好说嘛。”
吴谋嗤笑一声:“你说得倒是好听!”
荣泰闻言也不恼,只转身看向不远处的许鸣玉:“倒是忘了问,你是如何知晓,泄题之人便是我的?”
外头一丝动静也无,援兵仍未至!
许鸣玉咬紧牙关,眼神讥诮:“想知道?”
“自然。”荣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神情如同猎人看着自己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
许鸣玉移开眼:“你伪装得很好,我初次见你之时,也以为你是一位醉心学问,教书育人,心无旁骛的好夫子。”
闻得这一句夸赞,荣泰轻轻笑开:“过奖了。”
大约是觉得殿中真是有些暗,荣泰从怀中取出一支火折子,又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根残烛点燃。
烛火幽幽,他站在光晕中,看着不远处置身黑暗的许鸣玉。
许鸣玉看着那点微光,继续道:“那日在草堂,你身着粗布衣裳,形容质朴,可我却隐隐闻得一阵松香。”
荣泰闻言,面上笑意敛尽,他执着烛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许鸣玉。
“为了确认这松香是否来自惜今朝,我提议,”许鸣玉抬了抬下巴,面上傲气隐现:“帮你晒书。”
“就凭墨香?”荣泰心下有些想笑,不知为何却又笑不出来,他觉得很是有些荒唐:“就凭这墨香,你便猜出泄题之人是我?”
“彼时,我只是觉得奇怪,”许鸣玉扫视他周身一眼:“你瞧着分明是一位淡泊名利之人,怎也会与京中那些附庸风雅的富户乡绅一般,对这惜今朝爱不释手?”
荣泰自知是小看了她,知晓此女绝不可留,但此刻却很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怀疑到自己身上的?
许鸣玉闭了闭眼,喉间干涩,如今寡不敌众,她仍在竭力思索脱身之法。
荣泰神情已冷:“然后呢?”
她与裴闻铮查验惜今朝买家名单之事,是绝不能说出口的,只要荣泰知晓今日这一切皆是为诱他而来的局,那他为自保,定会下令杀尽殿中所有人!
许鸣玉撇开眼:“为让我幼弟能顺利入学,我便去鉴古斋,打算买几锭惜今朝讨你欢心。”
她口中说着“讨你欢心”,但眼神中却是掩盖不住的厌恶与痛恨,幸而她站在暗处,不曾叫人发现她内心真正的情绪。
纵然在敌强我弱的局面下,她眼底也不曾有惧怕。
听到这儿,荣泰对后事已然有所猜测:“但你去到鉴古斋,问了店家,却获知我从未买过惜今朝。”
“不错。”许鸣玉点了点头:“你未曾买过此墨,但你晒的书册中却尽是惜今朝的松香味,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她抬起头:“这些墨锭,皆是旁人赠予你的。”
“是又如何?”
“你并不似在外人眼中展现的那般淡泊名利,恰恰相反,你对名利趋之若鹜。”许鸣玉声音极轻,目光似全然将他看穿了一般:“但你贪心,你什么都要,甚至还想在不明真相的人面前,留个好名声。”
许鸣玉眼中浮起一抹讽刺:“倘若你不那么虚伪的话,我或不会那么快的怀疑到你身上。”
“竖子狂妄!”荣泰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云淡风轻,他恨声道:“凭你,也敢对我言行举止指指点点?”
许鸣玉冷眼看着他,二人之间泾渭分明:“不止是我,倘若泄题案大白于天下,那么世人皆会不齿于你的所作所为。”
荣泰不愿再多言,他大手一挥:“将人拿下。”
“等等!”许鸣玉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珠钗紧紧抵着颈上的肌肤,一道血迹蜿蜒而下。
她仰起头,叫所有人都瞧见自己的决心:“山长,我说到做到,倘若我今日有个什么不测,明日周湛便会收到我托人呈上的,你的罪证!”
“我的罪证?”
“你挽弓射箭,给裴云霄送了试题,写着试题的那张纸,如今在我手中。”
“你知道的,倒远比我想的,还要多!”
“我今日放过你,只会死得更快,不如放手一搏!”荣泰满目阴翳,他厉声道:“还不将人拿下!”
“还有另一种结果,”眼见那些黑衣人拎着长剑就要冲向自己,许鸣玉急忙开口:“我将罪证交给你,从此对此案闭口不谈,这京城我也再不会踏足其中。”
“作为交换,你放我回淮县。”
荣泰眉心紧拧,他一时倒是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许鸣玉见他不开口,继续游说:“我柳家在淮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倘若我食言而肥,你来寻仇也是轻而易举之事,我绝不会将满门性命视为儿戏。此前是我逞能,欲为天下不平之事鸣冤,如今已知代价沉重。山长大人有大量,还请宽宥我一回。”
见她情真意切,荣泰神色有些许松动:“当真?”
“自然。”许鸣玉眼中适时浮起一丝惊惶:“为表明我的诚意,我愿只身随你回京,亲手将东西交到你手中。”
吴勇闻言,焦急道:“小娘子,不可!”
有黑衣人悄悄靠近荣泰,附上他的耳低语了一句,荣泰闻言,眼中顿时笑意盈盈。
宋含章眉心一皱,他心下也在疑惑裴闻铮为何还不领人来援,他若再不来,别说瓮中捉鳖了,怕是许鸣玉又要以身涉险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一道反光,悄然跃动到他眼皮之上。
宋含章察觉后,心下大振!
他眼珠一转,随即看向许鸣玉,痛彻心扉一般:“您不能相信他,小娘子,郎君还在等着您回去,好一同去竹园品罗浮春酒!”
“多嘴!”荣泰回身怒喝:“你们家小娘子,才是真正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复又看向许鸣玉,他扯唇一笑:“便依你所言,你今日将那东西交给我,我便饶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