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山的棺木到达淮县的那日,向来晴朗的天儿,突然飘起了小雨。
许家除了许鸣玉之外,已经无人了,今日自然不会有人出城相迎。
驾车的青年将路引文书交由城门守卫查验之后,便驾着马车缓缓驶入了淮县城门。
往前走了一段路,没有城楼门子的遮挡,视野顿时开阔。
眼前俨然是一副热闹景象,唯有道旁一名身着素服的女子撑着柄油纸伞,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此人正是岑碧君。
她分明不认得驾车之人,但她心中隐有预感,棺木中装着的,定是许怀山的遗骸。
王婶跟在岑碧君身旁,见她面上浮现几分哀色,忙开口:“夫人莫急,容奴婢上前去问上一问。”
得了她首肯,王婶撑着伞快步上前。
驾车的青年见状,心下有些奇怪,见王婶分明是朝马车而来,为免伤人,他勒紧缰绳。
王婶看了那口棺木一眼,这才客气道:“敢问郎君,这棺木中殓着的,是何人尸骨?”
青年见她面善,也不隐瞒:“在下奉命,护送许怀山许大人遗骨还乡。”
他的话不高不低,恰好传进岑碧君耳中,她纵是强忍着情绪,眼眶依旧缓缓红透。
王婶闻得此言,焦急道:“那许家小娘子,鸣玉呢?她为何没有随许大人遗骨,一道回家来?”
“不知。”青年摇了摇头,照着裴闻铮的嘱咐回答:“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倒是不曾见过那位小娘子。”
岑碧君缓缓走上前来,王婶担心她支撑不住,忙伸手搀扶。
放下油纸伞,岑碧君站在马车旁伸出手,手掌抵在棺木上,声声哀戚:“碧君小你岁余,当唤你一声兄长。因教导鸣玉识文断字,你我相识也有十五载。年初时,你不是同小妹说过,待致仕之后要回淮县来,在鸣玉的小书院中做个教书先生的?怎么今日,却食言了呢?”
王婶替她遮雨,闻言心下酸涩不止,她悄悄擦去面上的泪,小声安慰:“夫人,逝者已矣,您节哀啊!”
岑碧君似脱了力一般,她一手撑着板车,一手放在棺木上,脖颈之上青筋凸起:“你还未曾瞧见鸣玉嫁人,你怎么能……”
“死”这个字,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因悲痛,下巴隐隐发着颤。
王婶一手执着块手绢,替她擦泪:“夫人,您不能哭,倘使眼泪落在棺木上,许大人会走得不安心的!”
“倘若我不为许大人哭一声,你放眼瞧瞧这世间,可还有人为他哭?”岑碧君松开王婶的手,双手轻抚棺木:“鸣玉如今不在他身旁,许家无人了!许大人此生光风霁月,我得送他一程。”
驾车的青年闻言,不免有些眼热。
王婶也在一旁不住地抽泣:“许大人若是泉下有知,瞧见夫人这一番情谊,定会欣慰的。”
岑碧君哽咽着,喉中发不出一个字来,换了许久,她才开口:“你这一走,叫鸣玉如何接受啊?”
提起许鸣玉,岑碧君不由想起她去兰县之前来拜访自己的那日。
“若是寻不到呢?”
“不会的,父亲向来疼我,绝对不会叫我失望的!”
她当时满怀信心,现下却是这样的结果。
青年也不出声催促,只站在一旁静静等候。
良久,岑碧君才站直身子,哑着嗓子吩咐:“王婶,这口棺木太薄了,你遣人去城中最好的寿材铺,买一副最好的棺木来。再去城中成衣铺买身上好的衣裳来。”
青年闻言,忙道:“夫人有所不知,许大人的尸骨埋在堤坝下数月,被寻到时已不成样子。后来回淮县,这一路也已一月有余,如今怕是碰都碰不得了。这棺木尚且可以换一副,衣裳怕是……”
岑碧君看着他嘴唇上下开合着,脑海中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她此前只听闻许怀山死在了兰县任上,如何死的、死在何处却是一概不知。
半晌,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他为何会被埋在堤坝下数月?”
“凶手杀人藏尸……”
岑碧君一个踉跄,她突然想起未曾随许怀山一道回来的许鸣玉,她拂开伞,冲上前抓住青年的胳膊:“大人,你告诉我,鸣玉她究竟身在何处?”
雨水落下来,湿了她有些斑白的鬓发。
“在下当真不知。”
“她与许大人父女情深,绝不会放任许大人的尸骨独自回乡,”岑碧君好不容易干涸的泪又滚滚而落,五官都皱在一起:“求求你告诉我,她身在何处?”
青年心下动容,他看着眼前的妇人,心中到底不忍,但又谨记裴闻铮的嘱咐,只含糊道:“旁的在下不能告诉您,但许小娘子如今平安无事,您放心。”
“平安……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岑碧君口中不住地重复着,她松开几要痉挛的指尖,缓缓站直身子:“劳烦大人,随我将棺木送去许府停灵,我为他操持丧仪。”
“夫人,不可!”王婶慌忙摇头:“您并非许大人的亲族,更非妻妾,如何能为他操持丧仪?若是传出去,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王婶,碧君向来离经叛道,”岑碧君低下头,弯腰抚平衣裳上的褶皱:“少时不以‘女子无德便是才’自缚手脚,读书识字不说,还曾教书育人:年长些又不愿盲婚哑嫁,至今未婚;由此可见,名声于我,实非必要,从心便好。”
王婶闻言,再也说不出一句阻拦之言。
岑碧君缓缓提步,绕去马车之前,引着马车驶向许府。
许鸣门前,此刻已是一片素缟,白色灵幡被小雨打湿,沉沉坠着。
岑府家丁将棺木抬下马车,抬入灵堂。
青年牵着缰绳,看着那处小小的院落,前有兰县百姓夹道相送,今有岑碧君冒雨相迎,由此可见,许大人当是位好官。
岑碧君见他不入内,以为他急着离开,忙上前,先福身一礼。
青年忙抱拳还礼:“夫人有事,尽管吩咐。”
岑碧君哑声开口:“倘若大人日后见到鸣玉,记得告诉她,她的小书院仍开着,如今来读书的小娘子已经有六位了,日后我也会替她办下去,请她……请她务必要平安回来!”
务必要平安回来啊,鸣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