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浙江人,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真正的雪。
地理课本上说,我的家乡在北回归线以南,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冬季短暂而温和,雪花成了只存在于远方的传说。这解释了我对雪的渴望为何如此固执,因为那是一种对未曾谋面的远方的痴想,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向往。
我收集过冰箱冷冻室里的霜,偷用过妈妈的切面板,小心翼翼刮下那点可怜的白色结晶。放在舌尖,只有一股铁腥的冷,全无想象中的柔软。
可电视里的雪是另一种存在,蓬松、静默,带着北方的口音,与我永远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那天放学时,天空阴沉得有些异样。不是往常那种湿润的灰,而是一种干燥的、紧绷的铅灰色。空气里有种陌生的尖利,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着人的鼻尖和脸颊。
同学们都在仰头,窃窃私语。
然后,我看见了。
不是雨,不是霜,是一种飘摇的、犹豫的白色颗粒,从天而坠,在灰暗的天空中划出细微的轨迹。
下雪了。
南方的雪生疏得可怜,触地即化,只在屋檐、车顶和榕树的阔叶上存留片刻的白,像天空匆匆写就又急于擦去的诗句。
我们却像疯了似的欢呼雀跃,仿佛见证了奇迹。
我伸手去接,它只肯给我一点微小的湿冷,转瞬即逝,如同一个羞涩的吻。
跑回家的路变得很长,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为这生平初见,也为赶回去告诉老弟——他肯定趴在窗边盼了整日。
巷口到家门的那段青石板路,已薄薄地晕开一层湿痕,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然后,我看见了他。
布鲁诺。
我家那条傻气的圣伯纳犬。他是我们偶然间在街上捡到的流浪狗,老爸说,看他那品相,来头可不小,不知怎的流落到了我们这南方小城。
他竟不在院里避雪,而是端端正正坐在门口那棵湿漉漉的木棉树下,成了个巨大的、毛茸茸的雪标本。肩背宽阔的毛发上,积了层顶温柔的白,耳朵尖也挂了零星的雪沫子,仿佛戴了一对晶莹的耳饰。他看见我,琥珀色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欢鸣,笨重又热切地摇动身躯,抖落一身雪水,朝我奔来。
“布鲁诺!”我丢开书包蹲下,一把搂住他温热的脖子。脸埋进他丰厚、沾着雪水与泥土气息的绒毛里,他呼出的白汽与我的交织一团,在寒冷的空气中缠绵不分。
他伸出粗糙温暖的舌头,一遍遍舔我冻得发红的手背,像是在替我暖手,又像是急切地分享他目睹初雪的兴奋。
我揉着他的耳朵,捏着他厚实的爪子,检查他皮毛里藏着的细小雪粒。这本该属于北方的犬种,或许在基因深处还记得故乡的雪原,今日竟在岭南的暖湿空气里,与它不期而遇。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布鲁诺是不是一直在等待这场雪,等待一个来自故乡的问候。
“雨晴!快进来!冷死了!”妈妈的声音穿透厨房的雾气与窗上的水珠,打断了我和布鲁诺的雪中相聚。
我拍拍布鲁诺的脑袋,走进屋。暖气混着饭菜香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全身。
“先去洗手!水给你兑好了,在厨房盆里。”
可哪有什么兑好的温水,一定是妈妈记错了。
水龙头里放出的水,刺骨地冷。是雪融进了自来水厂吗?我不禁想象起来。
我想象着雪花漂入江河,被巨大的水泵抽取,经由纵横交错的管道,最终从我家龙头里流出,带着山巅与云层的寒意,冻得我指节生疼。
这冷,却让我莫名欢喜,仿佛我触摸到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天空的碎片,是冬天的灵魂。
客厅里,老弟盘腿坐在电视机前,新闻联播的声音开得响亮。他眼睛却瞟着窗外,一见我出来,立刻大喊:“姐!下雪了!”他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眼睛亮得像是装进了所有的雪花。
饭桌已经摆好。妈妈端上最后一道热气腾腾的莲藕排骨汤,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葱花,香气四溢。
老爸罕见地早已坐在主位,面前摆着那只小玻璃杯,里面是无色透明的二锅头。他才喝了两口,脸已红得关公似的,连眼珠都泛着红丝。
他看看窗外还在飘零的稀罕雪景,又看看我们,忽然嘿嘿笑了两声,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两个红色的物件。
是压岁钱!虽然还没到除夕。
他先将一个红包递给老弟,又将一个更厚实的塞进我手里。手指粗糙,带着酒气和烟草味,却异常温暖。
“拿着,”他大着舌头,声音比平日浑厚,“买点喜欢的。”他的眼睛里有种难得一见的柔软,被酒精和这场意外的雪唤醒了。
我们道了谢,屋里一时只剩吃饭的声响和电视的杂音。老爸忽然放下酒杯,杯底磕在桌上轻轻一响。他红着脸,目光在我和老弟脸上来回移动,神色是少有的肃穆。
“下了雪,就是不一样了。”他没头没脑地开了腔,然后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气,“这场雪...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在北方当兵的日子。”他的目光变得遥远,仿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回到了那个我们从未见过的过去。
“你们俩,以后……”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赶紧喝了一口酒掩饰,“不管走到哪,成了什么样的人,”他手指点着我们,指尖因酒精有些微颤,“要记住,第一是要爱国,要堂堂正正!第二,要……要为人民服务!听见没?”
这话太过突然,太过正式,像是从某个郑重场合原封不动搬来的,却又分明带着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我和老弟都愣住了。
妈妈在一旁嗔怪:“哎呀,吃饭呢,说这些干什么……”但她没有真正阻止,只是低头盛汤,嘴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老弟先反应过来,他猛地挺直腰板,像个小军人,声音响亮得几乎盖过电视:“听见了!爸,我一定会的!”
老爸的目光转向我,那殷红的、带着醉意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那是种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刻,才会从他一向坚强的外表下流露出来的情感。
我捏着口袋里崭新的红包,棱角硌着掌心。
窗外,南国的雪还在勉力坚持,细碎地落,像是天空在轻声诉说一个关于纯洁与坚持的故事。我望着父亲泛红的脸庞,忽然明白这场雪为何如此珍贵。
它不仅带来了远方的气息,更融化了我们之间日常的隔阂,让那些深藏的情感得以流露。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翩翩起舞,像是无数坠落人间的星星。布鲁诺在院子里追逐着飘落的雪花,笨拙而快乐。
“爸,”我转身,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会记住的。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像爱这场雪一样,爱这片土地。”
父亲愣了一下,随后重重地点头,仰头饮尽了杯中最后一口酒。他的眼睛更红了,但我知道,那不只是酒精的作用。
那一刻,屋外飘着南方罕见的雪,屋内弥漫着家的温暖。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就像这场不期而至的雪,短暂却永恒,冰凉却温暖,遥远却亲近。
而父亲那番醉话,也将如同这初雪的记忆,永远沉淀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