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融雪汇成的春水,带着刺骨的冰凉和浑黄的泥沙,涌进新开挖的沟渠。水流在人工挖掘的洼地前被一道新筑的土坝拦住,水位正在一寸寸上涨。弗里茨挂着他那柄磨短了一指的鹤嘴锄,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望着这片日益扩大的水面。汗水淌进眼睛,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他只能用更脏的手背胡乱抹去。
这已经是他被调来修建水库的第三个月。原本此时,他应该在训练场上,带着民兵重复劈砍和格挡的动作,听着熟悉的金属交击声。或者,至少是在铁匠铺里,就着炉火打磨他心爱的长剑。那些才是他擅长的事,是一个战士的本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地挖土、夯土,像个最底层的庄客,浑身沾满甩不掉的泥浆。
“我们真的需要搞出这么大一片水洼子吗?”趁着监工的杨建国走到近前,弗里茨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训练场那边,新兵的矛术课程已经落下好几轮了。”
杨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插进坝体的泥土里,抠出一把,在掌心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土发干。”他站起身,将手里的土撒掉,言简意赅,“比去年这时候干。现在不多存水,等到七八月天上不下雨,后面新开那些梯田里的麦苗,你让它们喝什么?”
弗里茨沉默了。他当然知道水的重要性,庄园里每一张吃饭的嘴都指着田里的出产。只是……“让握惯了剑柄的手来抢铁锹,总是觉得别扭。乔治上次过来时说,河下游又出现了小股海盗的踪迹,人数不多,但骚扰不断。”
“正因为你们是能握紧剑的人,这坝才更要你们来修。”杨建国的目光扫过整个工地,那些正在劳作的身影里,不少都是和弗里茨一样从战斗组抽调来的。“这水库,不光是给庄稼喝水的。”他抬手指向土坝一侧正在用石块加固的泄洪口通道,那通道斜斜地指向谷口方向,“到了要命的时候,这里放出去的水,能淹掉整个谷口,抵得上一百个枪兵。”
这个解释让弗里茨心里舒坦了些许,战士的价值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体现。但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埃尔克和泰德正赶着一群羊经过。那些新生的杂交羊羔,绒毛已经长得又厚又长,在春日下泛着银白色的光。听说光是上一批剪下的羊毛,从乔治那里换来的铁料,就比他们这几十人挖一个月的土还要多。
杨建国似乎总能看穿他这些小心思。“一把好剑,也得吃饱了饭才挥得动。”老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军队不光靠刀剑活着。我们需要粮食,需要衣物,需要铁,需要一个稳当的后方。你看那边——”他指向远处河畔,那里立着庄园的第一座水力锻锤,此刻正不紧不慢地起落着,发出的声响有些滞涩。“等这水库修成,下游再起一座水车,水量稳了,那锻锤一天能多打出三成的熟铁。”
弗里茨顺着望去,确实,现有的水车完全依赖自然的河水流速,春日水势时大时小,锻锤也跟着时快时慢,极大地影响了锻造的效率。如果有了这座水库在后面调节……
傍晚收工的哨声响起时,弗里茨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初具规模的土坝。夕阳的光线斜射在水面上,反射出大片晃眼的白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几个庄客正在使用杨亮设计的夯土工具加固坝体,那东西利用杠杆,将一块沉重的石头一次次拉起、砸下,比纯粹的人力捶打要扎实高效得多。沉闷的撞击声回荡在河谷里。
或许杨建国是对的。弗里茨想。在这片山谷里,想要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鹤嘴锄和长剑同样重要。只是当他回到工棚,擦拭着随身携带的那把长剑时,指尖抚过冰冷光滑的刃口,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剑鞘里的伙伴,已经太久没有品尝过鲜血的咸腥气了。
远处的羊圈传来新生羊羔细弱的咩咩声,随风飘散。弗里茨收起思绪,将长剑稳稳归入鞘中,转身融入收工的人群。至少,等这座水库彻底建成,他总能回到熟悉的训练场上去。他只希望到那时,自己手腕的感觉还没有变得完全陌生。
暮色四合,将阿勒河的河面变成一片沉沉的暗灰色。弗里茨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踏上归途,人工湖工地那黏性十足的胶泥死死咬着他的牛皮靴,每拔起一步都异常费力,在河滩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坑印。肩上的鹤嘴锄还沾着新鲜的青苔和碎石屑,那是今天用新配火药炸开东岸一处岩层时崩上来的。
石屋窗口透出的火光,在黑夜里像一个温暖的指引。他三岁的女儿莉娜正踮着脚尖,努力想够到门楣上挂着一串风铃,那是上周乔治商队带来的新奇玩意儿,声音清脆,能传出老远。一岁的玛塔还不会走路,趴在铺着的旧狼皮褥子上,专心致志地啃着一根用木头边角料磨成的牙棒,口水把木头都浸得发黑了。
“水坝东岸那边,岩层炸开了,但有点渗水。”弗里茨把鹤嘴锄靠在烟囱旁,卸下早已被汗水和泥水浸透、硬得像板甲一样的亚麻衬衣。他的妻子艾拉正挺着微隆的肚子,在陶釜边搅拌着晚上的燕麦粥,她忽然抽了抽鼻子,抬起头:“你碰过硝石了?”
“嗯。杨老爷试新的爆破配方。”弗里茨抬起手臂,展示小臂上敷着的一块草灰混合药草捣成的膏药,“气浪推过来的石头片划的,不深。”他说着,从裤袋里摸出一个牛皮缝制的钱袋,解开系绳,两枚沉甸甸、带着异域纹饰的拜占庭金币落在榉木剖制而成的粗糙餐台上,发出令人心安的低响。
艾拉用怀孕后日渐丰腴的身体抵住灶台边缘,借力舀出锅里浓稠的肉粥。陶碗里飘着的咸肉丁来自庄园公共的熏房,而玛塔专属的小木碗里,盛着用羊奶泡软的麦饼——这是畜牧组特供给幼儿的份额。
莉娜突然丢下风铃,扑向墙角立着的武器架,小手努力指向一杆长枪枪头上新添的缺口:“爹爹!枪!枪又哭了!”那是上次格挡一柄维京重剑时留下的崩痕,弗里茨花了两个晚上用砂岩细细打磨过边缘,才避免了彻底断裂的危险。他弯腰抱起女儿,让她坐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另一只手指向房梁上悬挂着的一串熏兔肉。“明天,爹爹就去找铁匠叔叔把枪补好。顺便,给我们莉娜换一副新的小弓弦,好不好?”
窗外传来守夜人敲击梆子的声音,沉闷而规律。艾拉点亮了用鱼油填充的陶碟灯,昏黄跳动的光芒勾勒出她腰腹间圆润的曲线,也照亮了墙上用木炭划出的几道简单刻痕,旁边点缀着用茜草根汁液点上的红点——那是杨老夫人教的,记录孕期进展的法子。她看着那些刻痕,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上次乔治带来的那头奶牛怀上崽子了。杨老爷发了话,头一胎挤出的初乳,要留给庄子里所有的孕妇。”
玛塔咿咿呀呀地朝着父亲褪下的皮护腕爬去,小手抓住边缘磨得发亮的狼毛。弗里茨拿起护腕,发现暗袋里还留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麦饼,是今天清晨在爆破点蹲守时没吃完的干粮。他掰碎饼子,泡进玛塔碗里剩下的羊奶中。看着饼渣慢慢软化,他想起明天还要参与试装水闸的齿轮组,那些用精铁打造的部件,此刻正躺在工坊的干草堆里进行所谓的“时效处理”,以消除内部的应力。
夜深了,艾拉就着昏暗的鱼油灯光,缝补着弗里茨磨破的袜子,针脚细密地绕开了他脚踝上一处旧箭伤留下的疤痕。
河风从窗外渗进来,带着工地方向隐约传来的火药硫磺味。莉娜在梦乡里无意识地攥紧了那根许诺给她的新弓弦,玛塔的口水彻底濡湿了一小块狼皮。弗里茨吹熄灯火时,最后瞥见墙角那柄立着的斧枪,月光照在崩裂的缺口上,那痕迹粗粝而深刻,像被野兽的利齿啃过。
天刚蒙蒙亮,河滩上就已经响起了规律的吱嘎声和号子声。弗里茨扛着鹤嘴锄走近工地,看见一排新打造的运土器械沿着堤坝的斜坡架设起来——正是铁匠铺里那些工匠们埋头打磨了半个多月的齿轮组,如今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骨架。
杨建国正在调试最靠近水线的一套装置。两个庄客并排踩着一个巨大的木质踏板,通过一组麻绳和复合滑轮,牵引着巨大的柳条筐,将河床底部的淤泥直接提升到坝顶。核心的传动机构用了改良过的复合滑轮组,最关键的铸铁轴套表面还能看到铸造时留下的细小砂眼——这是庄园自产的第一批铸铁件,熔炼时,掺入了之前回收的维京战斧和破损兵器回炉产生的钢屑,以增加硬度。
“算过了,每刻钟,能运上去三十筐泥。”杨建国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指着旁边正在铺设的木轨道,“比全靠人用肩膀挑,能快上四倍,人也省力气。”弗里茨注意到,轨道用的全是后山砍伐的老栎木,木质坚硬,并且都经过麻油浸泡防腐。而滑车关键的轴承部分,则涂抹着一层灰白色的粉末——那是乔治商队上次才带来的锡粉,据说能防锈,让机件更耐用。
河滩中央,架设着最复杂的一台连续运输机。十二个柳条筐通过坚韧的麻绳串联在一个巨大的木制转轮上,一头毛驴被蒙上眼睛,绕着圈子拉动主绞盘。当绞盘转动时,空的柳条筐下降,同时装满泥土的柳条筐上升,形成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弗里茨伸手摸了摸转轴关键承重部位的减摩装置——那是用鞣制过的坚硬牛皮紧紧包裹着的木轴承,旁边放着一个小陶罐,里面是庄园用羊脂和草木灰自制的土润滑油,散发着特有的腥膻气。
“齿轮,全是照着书里的图样,一刻一刻对着刻度做出来的。”杨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指着传动箱内部。借着晨光,弗里茨看到里面紧密咬合着的青铜齿轮,齿形圆滑而规整。杨亮说,这形状叫做“渐开线”,是《军地两用人才之友》那本奇书里记载的,比老式的直齿齿轮咬合得更平稳,力量传递更顺畅,发出的嘎吱声也小了很多。
到了正午时分,这些新器械的威力已经完全显现出来。堤坝的高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而取土的河床区域则在明显地下陷。弗里茨被分配去看守翻斗装置——当运土的柳条筐被提升到轨道顶端时,会撞击一个精心设计的杠杆机构,筐子会自动前倾,将泥土准确地倾倒在指定区域。这个触发机构的核心部件,是一块经过冷锻反复捶打的熟铁片,弹性极佳,经过了无数次测试,确保万无一失。
收工之前,杨建国把几个小组的头目叫到一起,用炭笔在木板上划拉着计算土方量和进度。“照这个干法,赶在冬天第一场雪下来之前,主体工程就能完工。”他用力拍了拍还在微微震颤的传动箱外壳,震落下几片新鲜的刨花——所有这些木制构件,都是庄客们用自己打制的刨子亲手加工出来的,带着木材本身的纹理和温度。
暮色再次降临,弗里茨在众人离开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几台关键器械的磨损情况。他在一台踏板的连杆结合处发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立刻从腰间解下随身携带的备用麻绳,进行了临时加固。这些凝聚了杨家人跨越时空的知识和庄园集体智慧的机械,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弗里茨蹲在巨大的传动箱旁,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齿轮组光滑冰凉的铜质齿缘。这些青铜构件在夕阳余晖里泛着一种沉静而温润的光泽,不同于他每日擦拭的斧枪枪刃那种凛冽的寒光,但它们显然承载着另一种形态的、毫不逊色的力量。
他想起三年前,杨亮第一次带着大家造出那架吱吱呀呀、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水车时的情景。当时庄客们围着它,脸上满是怀疑和好奇。而现在,连庄子里最固执、最抗拒新事物的老汉,都能有模有样地调整水车的齿轮比,以适应不同的水流。从深入泥土的改良犁铧,到不知疲倦的水力锻锤;从能消毒、能引火的酒精蒸馏器,到眼前这些力大无穷的运土机械……杨家人脑子里那些仿佛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早已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们变成了流淌在庄园命脉里的血液,变成了每个人生活中触手可及的一部分。
“照原计划,得两年。”杨建国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老人正用炭笔在木板上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和符号,进行最后的测算,“现在看,一年足够。”那些符号在弗里茨眼中如同天书,但他看得懂老人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也听得懂最后那句话——这意味着,明年秋天,河谷两岸那些贫瘠的薄田,都能喝上足够的水,长出更饱满的麦穗。
弗里茨望向那台已经停止运转的连续运输机。毛驴已被牵走休息,十二个柳条筐静静地悬停在半空。他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为了搬运同样方量的土石,十多个庄客喊着号子,肩头被扁担磨得通红破皮,一天下来也推进不了多少。而现在,这些沉默的、精准咬合着的齿轮,正在用一种更从容、更强大的方式,开拓着他们的生存空间。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新筑起的堤坝轮廓在清冷的月光下蜿蜒伸展,像一条初生的、沉眠中的土石巨兽。弗里茨最后检查了防止齿轮倒转的棘轮装置卡扣,动作熟练而精准,与他保养手弩的悬刀和望山时毫无二致。当他踏着渐亮的星光走向家的方向时,听见身后值夜的庄客正提着油罐,给那些冰冷的齿轮和轴承涂抹油脂,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这些由木头、青铜和铁构成的机械,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像那些牲畜和猎犬一样,成为了庄园里不可或缺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