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藏在山坳里，穷，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荤腥。最大的盼头，就是谁家办红白事，能吃上席面。尤其是白事，虽然晦气，但油水足。
村西头的老光棍刘瘸子死了。他无儿无女，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死了也是村里凑钱给他办的后事。灵堂就设在他那间四处漏风的破土屋里，一口薄棺，一盏长明灯，冷清得可怜。
按照规矩，停灵三天才能下葬。第二天晚上，轮到我家和另外几户邻居去守夜。
那晚下着毛毛雨，又冷又潮。破屋里点了两盏煤油灯，光线昏暗，豆大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左摇右摆，把棺材和人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老长，扭曲晃动。
我和妹妹林晚缩在角落的草垫子上。林晚才十三岁，胆子小，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眼睛不敢看那口棺材。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线香的呛人味道和泥土的潮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怪味。像是什么东西微微腐烂的酸气。
守夜熬人，到了后半夜，又冷又饿。肚子咕咕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同来守夜的铁柱哥咽了口唾沫，眼睛瞟向灵前供桌上那碗肥得流油的红烧肉。那是唯一像样的供品，肉块切得很大，油光锃亮，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真香啊……”铁柱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压低声音，“反正刘瘸子也吃不着，糟蹋了可惜。”
“别瞎说！”我爹低声呵斥，“供死人的东西，不能动！犯了忌讳！”
“有啥忌讳的？”村里另一个小伙二牛也忍不住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碗肉，“死人还能爬出来找咱不成？饿死了，吃他块肉，他在地下还得谢谢咱给他守夜呢！”
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恐惧到底没能压过饥饿。
我爹还在犹豫，铁柱哥已经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做贼似的四下看看，飞快地从那碗肥肉里捏起最大的一块，塞进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唔……真香……”
二牛也忍不住了，也上去抓了一块。
那肉香味混着线香味，变得更浓了，一个劲往鼻子里钻。我听到自己肚子叫得更响了。林晚也偷偷咽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我。
“哥……我饿……”她小声说。
我爹叹了口气，别过头去，没再阻止。默认了。
我心里挣扎得厉害，老辈人关于“食供”的警告在脑子里转悠。但看着铁柱和二牛吃得满嘴流油，那肉香一个劲地诱惑，最终，饥饿和侥幸心理占了上风。
“就一块……没事的……”我对自己说，也起身走过去，手指颤抖着，捏起一块冰冷的、肥腻的肉。那肉触手有一种异常的软腻感。
我走回角落，把肉递给林晚一半。她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眼睛眯了起来，小声说：“哥，真好吃……”
我也把另一半肉放进嘴里。肉很冷，油脂在嘴里化开，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过于浓烈的肉香，但香得有点怪异，隐隐的，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调料掩盖了的……腥气？
我们像做贼一样，偷偷分食着献给死者的供品。破屋里只剩下咀嚼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那碗肉，很快就被我们几个分吃完了。
吃完没多久，我就开始觉得不对劲。
先是肚子隐隐作痛，不是饿的，是一种冰冷的、坠胀的痛。
然后浑身发冷，明明守着炭盆，却像掉进了冰窟窿，牙齿忍不住打颤。
我看铁柱和二牛，他们脸色也有些发青，不停地搓着手臂。
“咋……咋这么冷呢？”二牛声音有点发抖。
煤油灯的火苗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眼看就要熄灭！
屋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棺材头那盏长明灯还散发着幽绿的光芒，映得刘瘸子的遗像那张模糊的脸，似笑非笑，异常诡异。
咯吱——咯吱——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从屋子正中央那口薄棺里传了出来！
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缓慢地、用力地……刮挠着棺材板！
一下，又一下。
声音刺耳，让人头皮发炸！
我们所有人都僵住了，血液瞬间冻凝！
“什……什么声音？”林晚带着哭腔，死死抓住我，指甲掐进我肉里。
没人回答。所有人都惊恐地瞪着那口棺材。
刮挠声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我们粗重、恐惧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突然！
“嘭！”
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重重撞了一下棺材盖！
供桌上那盏长明灯的灯苗猛地蹿高，发出幽绿的光芒，然后又骤然缩小，变得只剩一点豆大，眼看就要熄灭！
“呃……”
一声极其沙哑、像是破风箱拉扯的、拖着长音的叹息声，幽幽地从棺材里飘了出来！
“饿啊……”
“我好饿啊……”
那声音干涩、阴冷，充满了无尽的饥饿和怨毒！根本不是刘瘸子生前的声音！
“鬼啊！！！”二牛第一个崩溃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爬爬地就想往门外跑！
但他刚跑到门口，那扇破木门就“砰”地一声！自己猛地关上了！任他怎么拉拽都纹丝不动！
“开门！开门啊！”二牛疯狂地拍打着门板，声音绝望。
“肉……”
棺材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清晰，更加饥饿！
“还我的肉来……”
“嘭！嘭！嘭！”
里面的东西开始一下一下，越来越用力地撞击着棺材盖！那薄薄的棺材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上面的灰尘簌簌落下！
钉子正在一点点地松动！
“呃啊啊啊！”铁柱哥也吓疯了，抄起地上的板凳就想砸门！
但我爹猛地扑过去抱住他：“不能砸！不能出去！外面更危险！”他脸色惨白如纸，冷汗像雨水一样往下流，“吃了他的供品……他盯上我们了……跑不掉了……”
“那怎么办？！等死吗？！”铁柱哥歇斯底里地吼叫。
就在这时，最恐怖的变故发生了！
一直缩在我怀里发抖的林晚，突然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在幽绿的光线下，一片青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口不断震动的棺材，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空洞的、诡异的……渴望？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像是被堵住的声音。
然后，她猛地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她的声音！而是一个沙哑、饥饿的、模仿着棺材里那个声音的调子：
“肉……”
“哥……我也饿……”
“我还要吃……”
她说着，竟然挣脱开我，像梦游一样，一步一步，僵硬地朝着那口棺材走去！嘴角甚至流下了一缕浑浊的口水！
“林晚！回来！”我魂飞魄散，冲上去想拉住她！
但她力气大得惊人，一把将我推开！我重重摔倒在地，后脑磕在墙上，眼前一黑。
“晚晚！”我爹也惊骇欲绝地扑过来。
但晚了。
“轰隆——！”
一声巨响！
棺材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猛地掀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碎木四溅！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极致的腐臭瞬间弥漫了整个破屋！那味道像是死了很久的老鼠混合着污泥和某种酸败的油脂！
棺材里，一个东西，缓缓地、僵硬地、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那是刘瘸子！
但他已经不是下葬时的样子了！
他的脸肿胀发青，皮肤紧绷得快要裂开，上面布满了暗紫色的尸斑！眼睛是两个浑浊不堪、毫无生气的白翳球体！嘴巴大大地咧开着，露出乌黑的、残缺不全的牙齿，嘴角一直咧到了耳根，形成一个极其恐怖诡异的饥饿表情！
他身上穿的寿衣被撑得裂开，露出的躯体浮肿不堪，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暗黄色的、油腻的尸水！
最可怕的是他的肚子！鼓胀得像一面皮鼓，高高隆起，甚至能透过薄薄的寿衣和皮肤，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饿啊……”
他发出沙哑的嘶吼，转动着僵硬的脖颈，那双白翳的眼睛“看”向了正一步步走向他的林晚！
“肉……新鲜的肉……”
林晚仿佛根本看不到眼前的恐怖景象，依旧梦游般伸着手，朝着棺材走去，嘴里喃喃着：“吃……给我吃……”
“不！！！”我爹发出绝望的嘶吼，抄起地上的一根柴火棍，疯狂地冲了上去，狠狠砸向那具恐怖的僵尸！
“梆！”
柴火棍砸在僵尸的肩膀上，发出打在败革上的闷响！根本没用！
僵尸猛地一挥手，一股巨大的、带着恶臭的力量传来，我爹惨叫一声，整个人被扫飞出去，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爹！”我目眦欲裂，挣扎着想爬起来。
铁柱和二牛已经彻底吓傻了，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散发着骚臭。
僵尸伸出浮肿溃烂、指甲乌黑尖长的手，抓向了已经走到棺材边的林晚！
“晚晚！”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就在那腐烂的手即将触碰到林晚的瞬间——
林晚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猛地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恐怖僵尸，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致的恐惧，但下一秒，又被那种诡异的饥饿感覆盖。
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血液冻结的举动。
她竟然主动张开了嘴，朝着僵尸那只腐烂流脓的手，咬了下去！
像是饥饿的婴孩找到了乳头！
“噗嗤！”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她竟然硬生生从那只腐烂的手上，咬下了一小块暗紫色的、滴着粘稠液体的肉块！
她咀嚼着，脸上露出一种满足又扭曲的表情，含糊不清地说：“……好吃……”
那僵尸似乎也愣了一下，白翳的眼睛转动了一下。
紧接着，它发出一种更加兴奋、更加饥饿的嘶吼！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林晚瘦小的肩膀！
“不——！”我彻底疯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扑过去，一口咬在了僵尸冰冷僵硬的手臂上！牙齿瞬间被硌得生疼，满嘴都是难以形容的恶臭和腐烂的味道！
僵尸吃痛，发出一声低吼，猛地一甩胳膊！
我和林晚都被它甩飞出去！我重重摔在地上，感觉骨头都快散了架。林晚跌在我不远处，开始剧烈地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黑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黏液，里面似乎还有蛆虫在蠕动！
僵尸迈开了步子，僵硬地、沉重地跨出了棺材！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散发着恶臭的脚印！它那双白翳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屋里所有活人！
“肉……都是肉……”
它朝着离它最近的、已经吓瘫的二牛走去！
二牛发出不成调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裤裆下流出更多的秽物。
僵尸俯下身，那张腐烂恐怖的脸几乎贴到了二牛的脸上。
然后，它张开了那张一直咧到耳根的大嘴，露出了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口腔……
“咔嚓！”
一声清脆又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
二牛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湿漉漉的咀嚼声和撕扯声！
鲜血和碎肉飞溅开来！
铁柱哥看到这一幕，眼珠猛地凸出，喉咙里发出“咯咯”几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竟活活吓死了！
我抱着还在剧烈呕吐、浑身冰冷的林晚，缩在墙角，看着那恐怖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大快朵颐，听着那令人崩溃的咀嚼声，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色和恶臭的地狱。
破屋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
冰冷的夜风裹着雨丝吹进来，却吹不散这屋里的血腥和绝望。
那东西吃完了二牛，又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白翳的眼睛，再一次“盯”住了我们。
它拖着沉重的、滴着尸水和血水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肚子似乎更鼓了，里面的蠕动更加剧烈。
“饿……”
“还是饿……”
它嘶哑地低吼着，伸出了那只被林晚咬过、还在滴着脓液的手。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那浓烈的死亡和腐烂的气息，彻底笼罩了我和妹妹。
林晚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呕吐已经停止了，只剩下微弱的抽搐。她抬起头，看着那逼近的恐怖，涣散的眼睛里，最后闪过一丝清明和极致的恐惧，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几个微弱的字：
“哥……疼……冷……”
我死死抱住她，看着那张不断滴落着黏液和血水的、咧到耳根的巨口，在我们头顶缓缓张开……
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带着恶臭的唾液，滴落在我的脸上。
我闭上了眼睛。
耳边，只剩下那无穷无尽的……
咀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