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四十二年,冬。
临安城笼罩在江南湿冷的寒意中,而垂拱殿内的气氛,比屋外的天气更加凝重冰封。
来自西辽皇帝耶律夷列的特急求援国书,以及河西都护刘子羽附上的紧急军情分析与建议,如同两块沉重的寒冰,压在每个与会重臣的心头。
国书是耶律夷列亲笔,以契丹文、汉文双语书写,字迹潦草,言辞悲切甚至近乎绝望:
“……大蒙古国可汗之旌旗已蔽金山(阿尔泰山)之阳,其前锋游骑,日迫我八剌沙衮之郊。
铁蹄所向,草木皆兵;狼纛所指,山河变色。
朕虽欲效勾践之忍辱,申包胥之哭庭,然残辽力竭,百姓悬磬,甲兵朽钝,粮秣将尽。
独木难支将倾之厦,孤星怎敌滔天之浪?”
“陛下仁覆四海,义薄云天。
南朝与残辽,虽山河遥阻,然同仇暴蒙,共御豺狼,此心同,此理一也。
今残辽危若累卵,存亡呼吸。
伏乞陛下垂恻隐之念,施存亡之手,速发天兵,北出玉门,西渡流沙,与朕合兵一处,共扼险要,以挡蒙古之兵锋。
若得保全社稷,残辽愿永为藩辅,世世朝贡,不敢有违。
陛下若不救,则西域门户洞开,豺狼继至,恐非南朝之福也。
临表涕零,不尽所言。”
“速发天兵”、“合兵一处”、“共扼险要”——这是西辽在绝望中发出的、最直接、最迫切的出兵请求,希望南宋能派遣成建制的主力部队,远赴万里之外的七河地区,与西辽残军并肩作战,正面抗击即将到来的蒙古西征主力(或其中一部)。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炭火在铜盆中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请求的分量太重了。
直接派兵介入,意味着与蒙古的冲突将从边境摩擦、代理支持、情报暗战,瞬间升级为公开的、大规模的军事对抗。
蒙古西征主力究竟有多强?铁木真是否已亲自东归?
南宋是否有能力在远离本土、环境极端陌生的中亚地区,与这样的对手进行一场决定国运的决战?
枢密使李纲须发皆白,眉头紧锁,率先打破了沉默:“陛下,耶律皇帝其情可悯,其境堪忧。
然,发兵万里,悬师绝域,乃兵家之大忌。
我军习性东南水土,于大漠、高山、极寒之地,战力几何?后勤补给,如何维系?
纵能抵达,与西辽残兵合力,可是蒙古百战精骑之敌?
万一有失,非但救不了西辽,恐我朝数万精锐,亦将葬身异域,更将彻底激怒蒙古,招致其全力东向!
此险,绝不可冒!”
他的意见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稳重派和军方保守势力的看法:自身根基未稳,不可浪战于外。
然而,参知政事赵鼎却有不同的忧虑:“李相所言,自是老成谋国。
然,若坐视西辽覆亡,后果亦不堪设想。
西辽一灭,蒙古便可完全控制天山以北、阿尔泰以西的广袤区域,高昌将直接暴露在其兵锋之下。
届时,我朝在西域的布局,河西的屏障,恐将动摇。
且耶律皇帝书中最后所言,‘西域门户洞开,豺狼继至’,并非虚言恫吓。
故,完全置之不理,亦非上策。”
兵部尚书则从纯军事角度分析:“直接派大军远征,确属不智。
然,可否折中?如增派精锐小股部队,以‘顾问’、‘教官团’名义,携重型守城器械、火器,协助西辽加固要害城防,进行巷战、守城训练。
同时,大幅增加粮草、军械、药材之援助,令其能支撑更久。
此举既可实质助西辽,延缓蒙古兵锋,又不至使我朝与蒙古全面开战,且能在西辽境内更深入地获取蒙古军情。”
“更关键者,”一直沉默倾听的岳飞(或因述职在京)沉声道,“我朝当务之急,非救一西辽,乃固我根本。
北疆防线、河西屯戍、川陕防务,是否已万无一失?
水师能否确保海疆无虞?内政财力,能否支撑长期备战?
若我根基稳固,纵西域有变,亦有回旋余地。
若为救远人而动摇根本,则是舍本逐末。
故,援助可增,情报需畅,但主力不可轻出。
当令刘子羽在河西,依托高昌、于阗等新附之力,加紧经营,构筑第二道防线,方是正理。”
赵构端坐御座,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深沉。
他将每个人的话都听在耳中。
救,风险巨大,可能引火烧身;不救,则战略屏障崩塌,前期投入可能付诸东流,且失信于藩属,寒了高昌、于阗等新附者之心。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诸卿所言,皆有道理。西辽,要救。
然,非以我朝将士血肉,填塞其沟壑。”
“拟旨。一,回复西辽皇帝:朕闻尔国危殆,心甚忧之。
然天兵远征,动关国本,非可猝办。
朕已严令河西都护府,即刻筹集粮秣十万石,精铁兵甲五千副,强弓硬弩三千张,并火药、金疮药等物,由精干军士押送,速援尔国。
另遣善守城、通火器之教官五十人,随行指导。
望尔固守险要,勿与敌浪战,以拖待变。”
“二,密令刘子羽:援助物资需加快,但押运路线务求隐秘,可分批多路。
告知西辽,我朝正全力整军经武,然大军调动非旦夕可成,嘱其坚持。
同时,河西、高昌、于阗一线,防务需倍加警惕,加强侦察,务求在西辽以西,为我朝赢得更多备战时间!”
“三,北疆、川陕、荆襄诸军,即刻起进入一级战备。
告谕天下,蒙古暴虐,我朝上下当同仇敌忾,有敢言和及懈怠者,斩!”
圣旨既下,争论止息。
南宋的决策很明确:最大限度地进行物资和有限技术援助,帮助西辽拖延时间;但绝不轻易投入主力,避免过早决战;同时,利用西辽用空间换来的时间,全力巩固自身从河西到西域南道的第二道防线。
这是一道冷酷而现实的政令。
它意味着西辽很可能将被作为消耗蒙古力量的弃子,但也是南宋在自身实力与战略考量下,所能做出的、最有利于己方的选择。
援助的车队,很快从甘州、肃州等地秘密启程,消失在通往西方的小道上。
而临安的君臣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