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八年,冬。
临安皇城,垂拱殿后阁。
此处乃皇帝与最核心重臣密议军国大事之所,戒备森严,闲人莫近。
今日,阁内的气氛比之大庆殿的公开会议更加凝重、专注。
巨大的沙盘与地图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上面精细地标示着从关中、河西走廊,一直延伸到天山南北、葱岭(帕米尔高原)以西的广袤地域。
沙盘旁,围坐着帝国真正的决策核心:皇帝赵构、枢密使李纲、参知政事赵鼎、专程奉密诏驰驿回京的川陕宣抚使吴玠、以及以“述职”为名秘密抵京的河北宣抚使、枢密副使岳飞。
此外,还有兵部尚书、户部尚书、新任的“西域经略筹划司” 主事等寥寥数人。
这堪称南宋最高级别的军事战略闭门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具体落实“经营西域,断蒙古右臂”之国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沙盘上那片代表西域的区域。
与中原和江南的精致模型不同,西域部分显得相对粗犷,黄沙(代表沙漠)、绿块(代表绿洲)、白色棉团(代表雪山)交错,其间插着代表各方势力的小旗:蒙古(褐色)、西夏(分裂状态,两旗对峙)、高昌回鹘(畏兀儿,橙色)、西辽(哈剌契丹,紫色,标注“残”字)、喀喇汗王朝残部(绿色,已衰微)、花剌子模故地(被蒙古摧毁,标“废墟”),更西方则模糊标注着“波斯”、“大食” 等。
吴玠常年经营川陕,对西北局势最为熟悉,他手持细杆,指向沙盘,声音沉稳而略带沙哑,开始详细分析局势:
“陛下,诸公。经营西域,首在明势。自唐末以来,中原势力退出西域已三百余年。如今西域,可谓群雄凋零,强虏肆虐之后。”
“西夏,乃我朝西进之第一道障碍,亦是跳板。如今其东西分裂,东夏(兴庆)苟延残喘,内部高良惠(文官)与鬼名令公(武将)争权,更依赖蒙古支持以求存;西夏(西平)李德任,虽稍得人心,然地狭民贫,夹在我朝、蒙古、东夏之间,处境艰难。
其遣使求援被拒后,近期与东夏摩擦加剧,双方皆有意借外部之力吞并对方。我朝对夏之策,需立即明确,迟则生变。”
“河西走廊西部,瓜、沙等州,名义上属西夏,实则各自为政,商路仍通,当地豪强、僧侣(敦煌佛国势力)颇有影响。此乃进入西域之咽喉,必须争取。”
“过高昌(吐鲁番),便是高昌回鹘(畏兀儿亦都护)。
此国信奉佛教(后改信伊斯兰教,此处按南宋时情况),以高昌、北庭(别失八里)为中心,商业发达,文化昌明。
其王巴而术·阿而忒·的斤(历史人物),原臣服于西辽,蒙古西征时,见西辽衰微、花剌子模被灭,已率部归附蒙古,受铁木真赏识,认作第五子,地位特殊。
然,其归附乃迫于蒙古兵威,其国中贵族、百姓,未必真心顺服。
且蒙古对其征发频繁,需提供粮草、兵员,其内部必有怨言。
此乃我朝可着力争取、分化之关键!”
“再往西,西辽(哈剌契丹)。”
吴玠的细杆移向喀什噶尔、八剌沙衮一带,“其帝室乃耶律大石后裔,信奉佛教,统治着以契丹、回鹘、葛逻禄等部族为主的广大地区。
然自其主屈出律篡位(原为乃蛮王子,投靠西辽后反客为主)以来,国势已衰。蒙古西征,西辽首当其冲,虽未如花剌子模般瞬间崩溃,但已遭重创,屈出律败死,残余势力在其皇族耶律夷列(或耶律直鲁古之子,此处采用耶律夷列)领导下,退守七河地区(伊犁河流域)及更西,艰难图存。
此乃与蒙古有血海深仇、且曾为华夏一脉(辽朝后裔)之势力,当为天然盟友! 然其力弱地偏,能发挥多大作用,尚需评估。”
“至于更西之花剌子模故地、波斯等地,已被蒙古彻底摧毁,短期内难有组织抵抗。然其地广人稀,蒙古统治粗疏,反抗之火未绝,亦可作为远期联络之目标。”
吴玠分析完毕,阁内一片沉寂。
形势之复杂,各方关系之微妙,远超常人想象。
西域并非一张白纸,任由宋人挥毫,而是一个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强敌阴影笼罩的险地。
赵构看向岳飞:“鹏举,北疆视角,如何看待西进之策?会否影响防御?”
岳飞目光如电,盯着沙盘,沉吟道:“陛下,吴帅所言极是。
西域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
自北疆观之,西进若能成功,确有分摊压力、拓我纵深之利。
然,臣有三虑。”
“一虑,兵力分散。
西进需投入精干人员、部分精锐(尤其是熟悉西北战法的西军),并需大量财力物力支持。
此是否会削弱北疆防御?需精密计算,确保北疆主力不受根本影响。”
“二虑,时机拿捏。
蒙古主力东归在即,我朝西进动作,需在其东归之前,打下初步基础,形成既定事实。
但又不可过早刺激蒙古,使其提前全力东向。此中火候,至关重要。”
“三虑,西夏处置。
西夏横亘于前,是我朝西进最大障碍。若处置不当,恐未得西域之利,先与西夏(或蒙古支持的西夏一方)陷入缠斗,反为蒙古所乘。
臣以为,对夏当以‘促乱、利诱、威慑’ 三策并用。
促其内斗,消耗其实力;以贸易、有限援助利诱西平李德任,使其至少不阻我商路、使团;同时调集西军,于边境耀武,施加压力,使其不敢妄动。
目标在于:维持西夏存在但虚弱、分裂的状态,为我所用,而非急于吞并或彻底击垮。
待我西域布局有成,再图西夏不迟。”
岳飞的思考,务实而稳健,着眼于全局平衡。赵构与李纲、赵鼎皆微微颔首。
“鹏举所虑周详。”
赵构道,“西进非为取代北防,而是辅助、强化北防。
兵力物资,当以北疆为根本,西进为奇兵。
北疆防御体系已成,可抽调部分西军老兵及善于外交、探险之人员,组成西进骨干。
钱粮方面,可动用部分内帑、市舶司盈余、及川陕本地财赋,专款专用,避免过度挤占北疆军需。”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时机,刻不容缓,但又需隐蔽稳健。朕意,立即着手以下几件事,作为西进第一步:”
“其一,正式遣使高昌回鹘。
不以朝廷正式国书名义,以免过度刺激蒙古,而以‘祝贺新王(巴而术之子或继任者)、重开商路、文化交流’为名,派出高级别、懂番语、通晓西域事务的使团,携带重礼。使者需机敏善辩,任务有三:
一,实地了解高昌内情,评估其与蒙古真实关系及民间舆情;
二,试探扩大双边贸易,尤其是战马、玉石、情报交易之可能;
三,最紧要者, 设法在其都城设立一个常驻的‘商务与文化联络点’, 此点可为未来情报站、外交前哨。
此事需秘密进行,即便不成,亦需与高昌上层建立私人联系。”
“其二,秘密联络西辽残部。
此事更为敏感,需绝对可靠之人,假扮商队或寻访佛法的僧侣,携密信前往。
向其表达同仇敌忾、共御强虏之意,探讨建立秘密情报共享渠道、有限物资支援(如药材、茶叶、丝绸交换战马、皮货) 的可能性。暂不谋求公开同盟,但需让其知,东方尚有可依仗之力量。”
“其三,加强对河西走廊西部(瓜、沙等州)的渗透。
通过商人、僧侣,笼络当地豪强、寺庙,资助其修缮佛像、经窟(如敦煌),传播宋文化,潜移默化施加影响。
可承诺保护其商路安全,对抗可能的蒙古或西夏侵扰。”
“其四,设立统筹机构。
‘西域经略筹划司’权责仍偏重策划。
朕意,在凉州(或甘州,视情况而定)设立‘河西都护府’。
此非汉唐时统辖广大西域之都护,而是专司对我朝西进之外交、商贸、情报、及有限边境事务(如保护商队、调解部落纠纷)进行统筹协调之前沿总枢。
都护人选,需为文韬武略、老成持重、熟悉边情、善处蕃务之重臣,位高权重,可临机专断,但重大行动需报朝廷核准。
此都护府之设立,本身便是向西域诸国展示我朝经略西方之决心与实力!”
赵构的部署,层层递进,从外交试探到秘密联络,从经济文化渗透到前沿机构设置,既大胆又谨慎,既展现了进取之心,又考虑了现实制约。
李纲抚须沉吟:“陛下之策,步步为营,甚是妥当。然老臣仍有一虑:若我朝西进之举,为蒙古侦知,其提前发动对西夏或我朝之进攻,如之奈何?”
“此正是要抢时间,打时间差。”
赵构目光锐利,“蒙古主力尚在归途,其留守东方的木华黎,主要精力在消化已占之地,镇压反抗,且其对南宋之态度,恐仍带西征大胜之骄狂,未必料到我朝敢主动西进。
我朝动作,前期以外交、商贸、文化渗透为主,隐蔽性强。
即便蒙古有所察觉,在其主力未归、西夏未定之前,木华黎亦难以全力应对。
此乃战略窗口期,稍纵即逝!”
“再者,”赵鼎补充道,“即便蒙古察觉,我朝亦可宣称此乃恢复汉唐旧道,保护商旅,传播王化之正常之举,与蒙古无涉。
只要不公开支持反蒙武装,不直接军事冲突,蒙古亦难有立即大举兴兵之口实。
关键在于,我朝自身需统一思想,行动果决,且北疆防御需时刻保持最高戒备,以应对任何不测。”
“诸卿,可还有异议?”赵构环视众人。
岳飞、吴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
西进虽险,但确是打破僵局、争取主动的唯一生机。
二人齐声道:“臣等无异议,愿为陛下,为大宋,经营西域,断虏右臂!”
“好!”
赵构击掌,“既已定策,便当力行。着西域经略筹划司,依据今日所议,细化各项方案,十日内呈报。
遣高昌使团之事,由礼部、枢密院职方司速办,务必精选使才。
联络西辽之事,由枢密院职方司与皇城司共同负责,选派死士。
河西都护府之人选、选址、章程,由政事堂、枢密院、吏部会商,尽快拟定。
所需钱粮,户部即行拨付首批。”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阴沉的天际,缓缓道:“此乃国运之赌,亦是文明存续之搏。
望诸公,与朕同心,将这面赤帜,插到天山之巅,让华夏之声,再次响彻瀚海! 纵有万千险阻,吾往矣!”
“臣等誓死效命!”阁中重臣,无不心潮澎湃,躬身应诺。
一场波澜壮阔、影响深远的西域经略大幕,就在这垂拱殿后阁的密室中,正式拉开。
帝国的目光与力量,开始越过陇山,投向那片曾经属于大汉与大唐的遥远星空。
而这一切的起点,将是一支即将西出阳关的使节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