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八年,秋。
临安皇城,大庆殿。
今日并非朔望大朝,殿内却冠盖云集。
自宰执、枢密、三司使、六部尚书、侍郎,至在京重要将领、各路转运使、安抚使代表,济济一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寻常朝会的凝重与激昂交织的气氛。
这是赵构御极以来,少有的一次最高规格的、全面的国情咨议与战略展望会议。
议题的核心,便是在“蒙古西征结束、使者狂妄划界、人口普查结果惊人” 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接连冲击下,帝国该如何审视现状、谋划未来。
御座之上,赵构并未穿衮冕,而是一身赭黄常服,神色肃穆。
他目光缓缓扫过殿下肃立的文武重臣,声音沉稳地开启了今日的议政:
“诸卿。自南渡以来,已近四十载。
这四十年,是颠沛流离、重整山河的四十年,亦是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的四十年。
去岁人口普查,在册户一千五百余万,口近九千万,此乃三皇五帝以降,未有之盛!
仓廪之实,甲兵之利,文教之昌,工商之繁,漕运之通,海舶之广,皆远超靖康之前。
此皆赖上苍庇佑,祖宗余烈,更赖在座诸公与天下臣民,同心戮力,方有今日之局。
朕,在此谢过诸位了。”
说着,赵构竟微微向殿中众臣颔首。
“臣等不敢!此乃陛下圣明,领导有方!”群臣慌忙躬身,许多老臣更是眼眶微湿。
他们亲历了南渡初年的风雨飘摇,目睹了这几十年来帝国如何一步步从废墟中站起,走向今日的强盛,此刻听到皇帝亲口肯定,心中无不感慨万千。
然而,赵构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深沉:“然,居安当思危,治平须虑乱。今日之盛景,绝非高枕无忧之凭。诸卿且看——”
他示意内侍展开一幅巨大的坤舆全图,悬挂于殿侧。
地图之上,大宋疆域用醒目的朱红色标出,从东海之滨到巴山蜀水,从岭南烟瘴到新复的襄汉、淮北,连成一片,蔚为可观。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地图上那从漠北一直延伸到遥远西方的、大片用暗沉褐色涂抹的区域所吸引——那代表着蒙古人征服或摧残过的土地。
褐色的边缘,如同贪婪的巨口,从北、西两个方向,隐隐钳制着红色的疆土。
而在褐色与红色之间,还有一块颜色斑驳、标注着“西夏(东西分裂)” 的狭长地带,如同脆弱的缓冲,又像是随时可能被吞没的饵食。
“隐忧之一,在北,在西,在头顶悬着的这柄‘蒙古之剑’。”
赵构的手指重重落在漠北,然后向西划过,“铁木真西征已毕,携灭国数十之威,即将东归。
其使者塔塔统阿之狂悖,诸卿亲见。其所求,非止金帛,实欲亡我社稷,绝我华夏衣冠!此敌之强,之暴,之野心,亘古未有。
其东归之后,兵锋首指何处?是垂死的西夏,还是我朝北疆?其主力何时南下?一年?两年?
此剑何时落下,落于何处,力道几何,朕与诸卿,皆需日夜思之,惕厉备战,一刻不得松懈!”
殿中鸦雀无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蒙古的威胁,是悬在每个人心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今日被皇帝以最直白的方式再次提起,那股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隐忧之二,在于西夏乱局可能带来的变数。”
赵构的手指移到西夏,“二主并立,内斗不休,民生凋敝,此诚取死之道。
然,正因其虚弱将亡,反而成为最大的变数。
若蒙古迅速吞并西夏,则其右臂(侧翼)稳固,可得河套、河西之地利,更可获党项残部为前驱,届时自西北俯冲川陕,或自河套南下关中,我朝防线压力将倍增。
若西夏能稍作抵抗,或其中一方做出非常之举……皆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打乱我之部署。
对此乱局,我朝是该趁火打劫,抢先控制?还是坐观其变,后发制人?或是另有良策?需有定计。”
“隐忧之三,在于我朝自身。”
赵构收回手指,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去岁户部报来近九千万口,朕心甚慰,亦甚忧。
慰者,生民滋盛,国力之基也。
忧者,人地之矛盾、赋役之不均、吏治之痼疾、巨室之兼并、流民之安置、乃至都城百万人口之治安消防疫病……诸般问题,随着人口膨胀、社情复杂,皆在加剧。
太平年月,尚可从容调理;一旦战端开启,需举国动员,物力财力人力绷紧至极限,这些内部隐疾,便可能成为溃堤之蚁穴!
届时,前线将士流血牺牲,后方若生大乱,则危矣!”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更有甚者,承平日久,文武或有懈怠之心,奢靡之风或起于市井,苟安之念或生于士林。
以为长江天堑可恃,火器坚城可凭,却忘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之古训!
忘了蒙古铁骑是如何踏平花剌子模、罗斯诸国!那些国家,岂无天险?岂无坚城?最终又如何?!”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不少因国力强盛而隐隐有些自得的官员悚然惊醒。
是啊,外部强敌环伺,内部隐患暗藏,岂是歌舞升平之时?
“故,今日之会,朕要诸卿抛却虚言,直面这三重隐忧。”
赵构坐回御座,语气不容置疑,“北疆防线,岳卿(岳飞)、吴卿(吴玠)经营多年,朕信得过。
然,仅凭防守,可能久持? 西夏之局,我朝当持何策?是继续作壁上观,还是落子入局? 国内诸多积弊,如何在备战同时,加以疏导缓解,甚至化压力为动力?
更关键者,面对蒙古此等大敌,我朝之根本战略,当如何调整?是继续全力巩固北防,静待其来攻?
还是……当有更积极、更长远的谋划?”
“诸卿,畅所欲言。今日之言,出得尔口,入得朕耳,纵有忤逆,绝不加罪。但求谋国之忠,虑事之深!”
皇帝定下基调,殿中气氛先是沉寂,随即如同煮沸的开水,激烈地议论开来。
文武大臣,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关于北防,主流意见仍是继续加强,不容有失。
但在具体策略上,出现了分歧:一派认为应继续增兵、囤粮、修城,将北疆打造成铁桶,迫使蒙古知难而退,或在我坚城下碰得头破血流;
另一派则认为,单纯防御被动挨打,应组建更强大的机动野战兵团,在关键地域寻求与敌进行有限规模的决战,以战促和,或至少打掉其锐气。
后一派多以将领为代表,但文臣多虑其风险。
关于西夏,争论更为激烈。
有主张应立即遣使秘密联络西平李德任,提供更多实质援助(甚至有限军事支持),助其统一西夏,扶植一个亲宋政权,作为屏障;有主张应同时接触兴庆方面,两头下注,维持其分裂状态,让我朝有更多操作空间;更有激进者认为,当以“弭兵、维稳”为名,调集西军精锐,陈兵夏宋边境,伺机以“调解”或“防止蒙古入侵”为名,直接控制河西走廊东部要害,将战略前沿向西推进。
当然,也有保守派坚持不干涉,不卷入,节约力量应对蒙古。
关于内政,议题则更为繁杂琐碎,但共识是必须在备战同时,加紧推行“方田均税”(清查土地,平均赋税)、打击豪强兼并、完善常平仓体系以备荒、加强保甲训练与管控、在各大城市推行更专业化的市政管理等。
核心在于“公平”与“效率”,既要保证战争资源征集,又要防止底层民变。
然而,最核心、也最艰难的议题,是关于整体战略的调整。
在蒙古巨大压力下,是继续“以守为主,以江为壑”的稳健(或者说保守)战略,还是尝试更为进取的“以攻为守,开拓外围”的战略?
争论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各方引经据典,分析利弊,时而面红耳赤。
赵构始终凝神静听,极少插言,只是偶尔在一些关键节点出言询问或引导。
最终,当争论声渐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御座之上时,赵构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那幅巨大的地图前。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北方的褐色威胁上,也没有停留在江南的红色疆域上,而是长久地凝视着地图的西北方向——那片广袤的、标绘着沙漠、绿洲、雪山,写着“河西走廊”、“西域”、“高昌回鹘”、“西辽”、“花剌子模故地”等字样的区域。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随着皇帝的目光,望向那片遥远而神秘的土地。
“诸卿之议,朕已悉知。北防之重,内政之要,毋庸置疑,当持之以恒,全力为之。”
赵构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仅此二者,恐不足以破今日之局,不足以应对蒙古此等鲸吞四海之敌。”
他转过身,面对群臣,目光灼灼:“蒙古何以能屡战屡胜,灭国无数?其兵锋锐利固然,然其战略,常以大迂回、大包抄,断敌后路,绝敌外援,使敌孤立无援,终至败亡。
观其西征,先灭西夏(此处指历史上蒙古先攻西夏),再破金国(指北方),扫清侧翼,而后全力西向。
今其西征已毕,若其东归,首要目标,必是扫清侧后——西夏首当其冲。
一旦西夏覆灭,则其可自河西窥我川陕,自河套下我关中,届时我朝将两面受敌,长江之险,恐难独恃。”
“故,朕以为,”赵构的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的“河西走廊”与“西域”,“欲固北疆,必稳西北;欲抗蒙古,必争西域!”
“西域?”殿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惊疑声。
对于大多数宋臣而言,西域是比燕云更遥远的存在,是汉唐故地的遥远回响,是商旅传说中黄沙与珍宝之地,与当前迫在眉睫的生死存亡似乎相隔甚远。
“正是,西域!”
赵构斩钉截铁,“汉武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大唐设安西、北庭,以制突厥、吐蕃、大食。
今日之蒙古,其势远迈匈奴、突厥。若坐视其完全吞并西夏,进而控制河西,染指西域,则其将获得无尽之战略回旋余地,更可自西方获取战马、兵源、物资,甚至裹挟西域诸国之兵,自西向东,形成对我朝之战略大包围!
届时,我朝困守东南一隅,纵有长江天堑,百万雄师,亦将陷入四面楚歌之绝境!”
这番战略构想的擘画,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
许多大臣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是的,如果蒙古不仅从北面,还能从西面,甚至西南面(如果其势力深入吐蕃)施加压力,大宋的确有被战略包围的危险。
“反之,”赵构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若我朝能抢先一步,经营西域,联络当地仍存之国族(如高昌回鹘、西辽残部,乃至更西的抵抗势力),构筑一道 ‘抗蒙屏障’ ,则至少可达成三重目的:”
“其一,断蒙古之右臂。
使其无法顺利整合西域资源,无法自西线对我形成战略夹击,甚至需分兵防备西方。”
“其二,保丝绸之路之利。
西域商道,乃我朝财赋重要来源之一,亦是获取西方良马、情报之要途。此利不可失于敌手。”
“其三,拓战略之空间。
我将有外线支撑,不再困守一隅。可依此屏障,灵活调动兵力,或支援西夏残部拖延蒙古,或伺机向北施加压力,使蒙古首尾难以兼顾。”
“此非朕好大喜功,妄开边衅。”
赵构语气沉凝,“实乃以攻为守,以拓为固之不得已而为之策!在蒙古主力东归之前,在夏国尚未全亡之际,此乃上天赐予我朝之最后战略窗口期!若待蒙古吞夏定西,大军压境,则一切晚矣!”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赵构的战略构想,大胆、超前,甚至有些冒险。
这意味着帝国的战略重心,将进行一次巨大的调整,从专注于北方防御,转向北防与西进并重。
这需要投入巨大的资源,冒外交甚至军事风险,且结果难料。
然而,细细思量,在蒙古灭国级威胁面前,继续困守东南,真的能长久吗?
汉唐的强盛,莫不与经营西域、掌控丝路息息相关。
如今强敌来自北方草原,其势更烈,若不能将其力量隔绝、分散于广袤的亚洲腹地,仅凭一道长江,真的能永保平安吗?
沉默中,枢密使李纲率先出列,他须发皆白,但目光炯炯:“陛下圣虑,深远如海!老臣愚见,当此生死存亡之秋,循常规、守旧策,无异坐以待毙。
西域之策,虽险虽难,然实为 ‘置之死地而后生’、‘以正合,以奇胜’ 之唯一良机!
然,此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立即召集核心重臣、边帅,详加谋划,制定万全之策,方可施行。”
“臣附议!”参知政事赵鼎亦出列,“然西域万里之遥,情势复杂,非可一蹴而就。
当务之急,是遣使探路,结交盟友,了解实情。
同时,加紧巩固北疆,整训西军,以为后盾。
内政诸弊,亦需雷厉风行加以整顿,为西进备足粮饷民力。
此乃百年大计,需步步为营,切忌冒进。”
紧接着,岳飞、吴玠等军方重臣的代表(本人未在京)也纷纷表态,认为从军事角度,开拓西域战略纵深确有必要,但强调北防绝不可松,西进需以强大军力为后盾,且应优先选择外交与经济手段,军事行动务必谨慎。
户部、工部尚书则面露难色,陈述西进所需钱粮、物资之巨,但亦表示若战略确定,必当竭尽全力筹措保障。
见核心重臣已初步领会并倾向于支持此战略转向,赵构心中稍定。
他深知此事之难,但更知不行此险着,则帝国前途更加晦暗。
“诸卿既已有共识,那便以此为目标,细细筹划。”
赵构坐回御座,神情决断,“今日之后,着枢密院、兵部、户部、礼部(主管外交),抽调精干,成立‘西域经略筹划司’,直属政事堂与枢密院。
首要任务:”
“一,详尽搜集西域山川地理、部族国家、政治军事情报,评估各方势力对蒙古态度及与我朝交往之可能。”
“二,研议对西夏之最新策略。是扶是弃,是分是合,需有明确方略,以配合西域大局。”
“三,拟定派遣使团出访高昌回鹘、西辽等国之方案,携带国书礼品,试探其意,务求打开局面。”
“四,研议在河西走廊适当地点,设立统筹西域事务之常设机构(如都护府)之可行性,以为前沿支点。”
“五,核算西进之前期所需钱粮、人员,制定分期投入计划。”
“此议列为绝密,除今日在场及后续参与筹划之核心人员,不得外泄!”
赵构最后严厉叮嘱,“对外,仍宣称全力巩固北防,内修政理。西域之事,徐徐图之。”
“臣等遵旨!定当竭尽全力,谋定后动!”群臣轰然应诺。
一场决定帝国未来数十年乃至百年国运的最高战略转向,就在这大庆殿的秋日余晖中,悄然定下了基调。
帝国这艘巨轮,在看似鼎盛的繁华之下,感知到了远处最深沉的风暴,开始小心翼翼地调整航向,将目光投向了那片曾属于汉唐荣光、如今却黄沙漫卷的辽阔西方。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国运,是文明存续的希望。
而赌注,是整个华夏的未来。